第四章 風生玉指晚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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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透,每一步都在足底綻開嫣紅的蓮花。

    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成很小的碎碴,她漫然向前,烏黑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血色更顯殷濃,緩緩的無聲淌凝,像小兒的手,遲疑的伸向四面八方。

    而她恍若無知無覺,隻是步履輕慢。

    殊兒吓白了臉,拿手掩着嘴,半晌才尖聲叫喚,召進更多的宮女,強自将她扶掖回床上。

    一邊急傳禦醫,一邊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情,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入寂寂深殿。

    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她,得知今日之事後頓然發作。

    如霜并不言語,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缢,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受創,嗓音盡毀,于是更加寡言罕語,形同啞巴。

    她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鳳凰,銜着一盞紗燈。

    燈光朦胧暗紅,仿佛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荏苒跳動。

    朦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那顔色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随時可以揭了去,依舊露出底下的蒼白。

    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口繡着一小朵小朵淺绯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繡繁巧,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缤紛,繁亂如雨零落衣裾。

    原本如花的容顔,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

    皇帝發作的雷霆萬鈞,她皆恍若不聞不問。

     她在心裡漠然的想,這樣子對她,難道真的是因為六姐。

     這麼久以來,她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裡姊妹多,各人都有乳母丫頭侍候。

    雖然年紀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她在家中與她也并不親近,仔細想一想,甚至連她的眉目都模糊成一團柔軟的光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色震了一震,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落完宮女,又轉過臉來狠狠的望住她,還沒有說話,她忽然将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傾入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餘日來日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并未嘗交一言。

    偶爾離得近些時,她身上清涼淡泊的氣息總令他微微怔仲,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

    她身子單薄溫軟,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軟,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

    手臂慢慢擡起,終于攬住了她的腰。

    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受,就那樣飲鸠止渴的吞下去。

    過了良久方輕輕歎了口氣,對她道:“既然不願在這裡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 語氣出奇溫和,帶着一點點怅然的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裡。

    ” 我要你在這裡……有浩然的風從耳畔掠過,許久以前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

    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城樓屋瓦之上,濕而重的寒氣浸潤透過衣裳。

    身後是禁城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紛爍雜亂,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胧成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來,提燈的人穿着黑色油衣,無數條水痕順着油衣淌下,趙有智全身濕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嘴中呵出,瞬間便被寒風冷雨奪去了最後一絲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的極安靜,最後神智漸漸不清了,方才叫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裡’。

    ” 他手攥着冰冷的城堞,生硬的石角深深的硌入掌心,無數雨水順着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痹的纏繞着,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

    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内,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為齑粉,放肆的冷風掀起他的明黃大氅,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大氅撲撲的翻飛在夜色裡,整個人都被風雨澆得冷透了,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裡,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她從未向他要求過什麼,直到此生的最後一刻,她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卻不在那裡。

     腳下的萬頃燈火繁華,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過迷離的弧迹,終于凝成淡薄的水氣,風雨冷漠,瞬間已經吹得盡了。

     眼前的容顔漸漸清晰,仿佛有盞小小的燈,隔着無數重風雨之夜,終于照在了人臉上。

    蒼白赢弱的臉龐上有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着冰淩,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

    而往昔的一切,終究是分崩離析。

    他轉開臉去,淡淡的說:“你歇着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