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夏至·暖霧·破陣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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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溶進身後的夜色裡去一樣。

    陸之昂胸口有點發緊,在呼 吸的空隙裡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

    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擡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聲一聲的鑼鼓聲裡,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龐往下滑。

    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拉的那種表情。

    我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麼哭,為了阿姨的責罵,為了争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尿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着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淡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麼久之後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将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挂在風裡的殘破的旗幟。

     在濃重的夜色裡,在周圍嘈雜的人群裡,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

    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裡亂糟糟的長頭發,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面上坐下來對他說,暧,哪天一起去剪頭發咯。

    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根系将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

    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

    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陸之昂的媽媽出殡的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看着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

    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小司的話可以那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

     屍體被放進焚化爐。

    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裡。

    他想起5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回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

    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着媽媽跨上火車,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來,而在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鐘,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

    而當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性自己的事業。

     ——媽媽我再也不會哭了,再也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了。

    你要自由地過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隐隐泛出紅色,熱度在瞬間增加。

    陸之昂覺得眼眶發漲,他想起自己曾經差點病死的事情,那是他10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高燒,夜裡叫不到車子,而且瓢潑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媽媽一個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去醫院。

    那個時候他家沒有住在市中 心,山路上全是泥濘,媽媽抱着他又不能換手,兩隻手幾乎沒勁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松開。

    後來醫生說這孩子如果晚到醫院幾個小時,就救不回來了。

    之昂記得當時媽媽在醫院裡大聲地哭着,而他在昏睡裡也可以感覺到她的傷心。

     ——媽媽我再也不會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會讓你一直在客廳坐着等我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要出去陪女孩子開心而忘記你的生日了,媽我再也不會耍賴強迫你一定要說我畫的畫比傅小司好了,媽我再也不會說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生病時大哭大鬧了。

     煙囪裡開始飛出黑色的塵埃,暮色裡那個高高的煙囪顯得格外地凄涼。

    傅小司擡起頭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塵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帶走了多少人的傷心和思念。

    黃昏的天空裡有黑壓壓的鳥群無聲地飛過去。

    之昂想起曾經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去他家裡,媽媽很開心,因為她一直擔心他這樣吊兒郎當的個性找不到老婆。

    媽媽見到那個女孩子很高興甚至很緊張都有點不知所措。

    那天媽媽一直陪他們聊天,陸之昂知道媽媽很開心。

    可是那個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了句“你媽媽怎麼還不走啊我想和你單獨聊天呢”。

    就因為這一句話他就把那個女孩子趕了出去。

    他媽媽因為這個還罵了他的臭脾氣。

    他當時沒有頂嘴,心裡在想,以後一定會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讓她知道我也是很優秀的男生呢。

    可是他沒想到時間這麼短,而來不及做的事情這麼多…… ——媽媽我再也不會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髒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喜歡紅色而買錯綠色的衣服送您了,媽媽我再也不會把您送給我的禮物借着不喜歡的借口而丢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了,媽我再也不會忘記你的生日了,媽……媽我再也不哭了,媽我會成為一個最好的注冊會計師……媽媽,你一定要去天國,以後等我死了我也會來,你放心我一定會到天國來的,因為你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堅強而善良的人。

    上帝肯定會很喜歡我的,媽媽……再見。

     傅小司擡起頭,天空顯得灰蒙蒙地看不清楚。

    他想,這個夏天終于要過去了。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着宙斯往家走的時候心裡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緒,甚至說不出是惶恐還是生氣,又或者是深深的難過。

    隻是他以為陸之昂心情已經漸漸好轉的時候其實一切隻是越來越糟。

    他站在陸之昂家的院子裡,隻能看到宙斯髒兮兮地蹲在狗屋旁邊,一臉無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進院子的時候就一陣一陣低聲的叫喚。

     陸之昂的爸爸同陸之昂一樣,依然陷在傷心的情緒裡面。

    隻是陸之昂更加嚴重一點。

    傅小司在和陸伯伯聊完之後才知道,從他媽媽下葬之後,他幾乎都沒怎麼回過家。

    很多時候都是淩晨才一身落拓的樣子從外面回來,滿身酒氣,雙眼通紅。

     ——我在給他一耳光的時候,他都沒有做聲,眼裡的淚水也是忍着沒有落下來。

    我也可以聽見他咬牙忍耐的聲音。

    我比誰都了解我這個兒子。

    平時似乎很随和的樣子,其實個性比 誰都倔強。

     傅小司告辭的時候看了看院子裡可憐的宙斯,然後說,我先把宙斯帶回家養一段時間吧,現在這裡也沒人有心情照顧它吧。

     傅小司把宙斯栓在大賣場門口的欄杆上,然後進去買狗糧。

    出來的時候看到暮色裡宙斯蹲在馬路邊上看着來往匆忙的車,周圍有很多的人對宙斯投過去好奇的眼光,這麼大并且這麼漂亮的牧羊犬怎麼會這麼邋遢地被栓在路邊呢?宙斯專注地趴在地上盯着馬路遠處,安靜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裡一陣又一陣來路不明的難過。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宙斯還是條很小的狗,宙斯幾乎是和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從弱不禁風到現在站起來比小司還要高。

    那些過去的歲月全部重新回來,他和陸之昂一起牽着宙斯去爬過山,也拖着宙斯去河裡遊過泳,買過各種各樣的狗糧,換過三個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後一個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塊和釘子一錘一錘地敲打出來的。

    那些前塵往事從心裡深處湧動起來往喉嚨頂。

    傅小司突然停下來拍拍宙斯的頭,宙斯乖巧地仰起頭來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後小司一滴眼淚砸下來。

    這條暮色裡喧嚣的馬路無聲地吸收着傅小司的那滴眼淚,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