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河川沿着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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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明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 電話那端在短促的沉寂後問,“那麼,考慮去那裡嗎?” “嗯。

    隻是……” “我有空會過去看望他們的。

    ”尾音漸隐,聽上去像是海面泡沫的無聲歎息。

     雨水密密匝匝順着玻璃淌下來,在車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蘇貞貞再一次地偷跑出家。

     因為高考事件弄得街坊鄰居人人知曉,盡管她救人的初衷值得褒揚,但還是被多少挂不住面子的父母整天關在屋子裡。

    甚至還賭氣地說了不參加複讀不考大學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去西餅屋打包了一份點心,她打車到淵陽的住所。

    雨水順着撐開的花傘邊緣落下又濺起,在地面蓄積起深淺不一的水窪,映照出的面容被前仆後繼的雨點打碎,重合,再打碎。

     淵陽隻是在開門時有略微的驚訝,倒是明英對她的到來顯得很歡喜。

    蘇貞貞脫了鞋,盯着地闆上的男士拖鞋遲疑了下,看男生已經背過去的身影,狡黠一笑。

     腳趾在寬大的鞋面裡松展還餘出大半空間,蘇貞貞進了客廳,好奇地打量四周,九十年代平常人家的房子,家具鋪設雖然簡樸,但應有盡有。

     将還熱烘烘的點心遞給展顔微笑的明英,目光瞟到在廚房忙碌的淵陽,她跟了進去。

     他拿着一隻蘋果移到洗手池前,擰開開關,嘩嘩的水流聲裡問:“找我有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

    ”蘇貞貞頓一頓,又喚,“哎,季淵陽。

    ” “嗯?” “那個……我們一起吧。

    ”像是終于做了某種決定般,女生臉上漾着憧憬,“一起複讀,一起考大學……” “你在說夢話吧。

    ”男生倏然打斷了她,别過頭去洗手裡黃紅不接的蘋果,“我就要走了。

    ” “走?” “去關台。

    ”他回身在案桌上拿過水果刀,利落地将蘋果切成八等分,聽見蘇貞貞怔然後一連串的問句:“為什麼?為什麼要走?西昌不好嗎?還是姑姑沒有給你加薪……” “不是這回事。

    ” 為什麼要走,是因為在西昌覺得自己是不靠譜的邊緣人。

     獨立在人群之外。

     沒有歸屬感的根基。

     但是棉城就是了嗎? 淵陽也不知道。

    西昌不是他的終點站,在棉城的所有點滴又已成為他不能觸碰的傷口,所以去哪裡都一樣吧。

    關台,或者别的什麼地方。

     反正自始自終,他都是被遺棄的那個。

     “從前學校的老師介紹我去關台的兒童福利院,在那裡,明英也會得到更專業的照料。

    ” 這麼解釋的話,她應該能懂吧。

     “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不用對我這麼好。

    相反的,蘇貞貞,你該好好珍惜你現在擁有的一切。

    ”淵陽從來沒有再對别人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别再對我報什麼期望。

    我……” “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 胸口裡突然有那麼多的難過湧上來。

    她伶仃的身體像是寒冬落單的候鳥,一個大浪就可以将之湮沒。

    低下頭長久沒有出聲的女生,最後鼻音濃融地問:“可是我要怎麼辦呢?” 那我要怎麼辦呢。

     蘇貞貞被一雙溫暖的臂膀拉進懷裡時,感覺到他微涼的唇掠過自己的額頭,像天使的羽毛一樣輕柔。

    然後他松開她。

     “對不起,我所能給你的,隻有這些了。

    ” 長川河堤岸邊被洗刷得白茫一片的街道上空,是漫過頭頂的嫩透樹葉,和傾盆而下的旺盛雨水。

    淵陽帶了簡單行李,抱着明英上了長途汽車。

     她一直看着車門啪啦關上。

    然後車緩緩開動。

    然後從集裝箱那麼大,開始變成衣櫃那麼大,海報那麼大…… “喂,那人是不是瘋了?” 聽到車廂裡乘客的議論,淵陽從後視窗看過去。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雨中踏着積水奮力奔跑。

     蘇貞貞任由大雨沖淋澆灌下來。

    她的頭發透濕地服貼在臉上,眼睛疼澀得快要睜不開,卻是倔強的不願放棄的模樣。

     然而彼此間距離的落差還是越來越遠。

     仿佛是枯井逢春的聲音,從泉眼裡漸漸上湧的晶瑩剔透的液體,一半是滿溢憂傷的冰涼,一半是煉獄火燒的滾燙,自男生清秀帥逸的臉上,就要無聲地滑落。

     淵陽拉高衣領,低頭快速拭去。

     視線重新變得澄明。

     公主蘇,有時候我們必須學會承受生命所賜予的寂寞和沉重。

     終有一天,你會懂得。

     發着高燒打了幾天吊瓶,蘇貞貞很快康複。

     她聽從了父母的安排,預備複讀。

     張存遠拿着a大的錄取通知書,吵嚷嚷着和她立個明年再同校的賭約。

    慶功宴結束的時候,她沒有回家,獨自一個人搭車去了棉城,淵陽的母校。

     七月流火的校園,漫長的暑假才剛剛伊始。

    地上散落着畫了寥寥幾筆函數圖的稿紙,被撕掉的準考證單,或者是拆了口踩上鞋印灰的信封。

     黃昏的籃球場上,有幾個男生酣暢淋漓地拍球,投籃,打半場。

    蘇貞貞朝一旁幫忙照看衣物的女生打聽。

     “淵陽?哦~你說的是上一屆因為那件事退學的季淵陽嗎?” “那件事?” “是啊,據說是去年暑假結束要開學的前幾天,他們家和鄰居家去小福山上露營,他爸爸喝了點酒,結果駕車回來路上翻了車,沖到旁邊的深水溝裡……” “……七個人哎,就他和他妹妹活下來了,他鄰居,唔,也就是他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叫安染的,一家三口都沒能幸免于難……” “……當時受到的刺激過大,他還曾經割腕自殺,不過幸好被及時搶救回來……” “……因為是意外事故,他又未成年,法院判了三十幾萬元的賠償金給她爺爺奶奶……父債子還嘛……” “……說起來很讓人惋惜,總之他家的房子财産什麼的,都被法院收回拍賣抵押賠償了,現在也沒人知道他在哪。

    ” 說話的同學倏然聽到重物落地時的悶響,回過頭來,詫異地盯住面前呆怔的少女。

     蘇貞貞彎下腰去撿,手指卻不知怎麼抖得厲害,低垂的視野就像被滂沱雨水頃刻淋漓覆蓋。

     原來是這樣。

     “喂,你沒事吧?”女生慌張地蹲下來關切地問她。

     原來近乎過度的節儉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巨額債務。

    原來總是帶着黑色護腕是要遮住那道不堪回首的傷口。

    原來對所有人的疏離是因為自身的毫無幸福感。

    将所有的溫柔刻意封存,不愛你,就可以在離開的時候不受傷害。

     灼熱的淚順着臉頰,持續不斷地滴到手臂上,純白的棉布裙擺上,在地面綻出憂傷的透明花朵。

     原來她在你心裡,是這樣不可磨滅的存在。

     我什麼都不是。

     如同銀絲帶的長川河,在望不見盡頭的北向,有座叫做關台的都市。

     那裡住着一個天使樣的溫柔少年。

     蘇貞貞想起那些仿佛已經是年久歲月裡發生過的事,沉澱在記憶的留影機裡。

     暈船藥瓶。

    男生溫柔的唇角。

    三年二班的鐵欄窗。

    賭約。

    張存遠。

    畢業照。

    淑女公主裙。

    明英。

    棉城。

    安染。

    下雨天裡奔跑。

    最後的擁抱和親吻。

     想起自己在高考放假前一天,用小刀在紅木課桌右上角一字一字用心地刻:有些話從來都不說。

    有些話不說再沒機會說。

    還有些話,一輩子隻能對你說。

     我是真的愛你,季淵陽。

     隻是此刻它們在哪個角落被蒙上了細細的灰塵。

     你不會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