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式傳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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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當父親見到兒子微微揚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動,專心緻志得出了神的模樣,就覺得兒子和自己十分相像。

    達薩第一次不得不離開兒子一個說不準的時間時,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疼愛這個小男孩。

     有一天,與鄰國接壤的邊境地區匆匆趕來了一位遞送緊急軍情的信差,報告戈文達率領人馬入侵本國,掠奪了牲口,還抓走了達薩的一些臣民。

    達薩毫不遲疑,立即準備啟程,他帶領宮廷警衛隊的軍官和幾十名騎兵上馬出發驅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當他把小兒子擁在懷裡親吻時,愛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燒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達薩大感震驚,覺得好像有一道來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着自己。

    他在漫長的行進途中,始終不斷地思索着這個問題,終于有所領悟。

    他騎在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厲風行、風馳電掣地奔赴戰場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力量迫使他如此奮力采取行動?達薩經過思索後,終于認識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對他的内心而言,即使是邊境地區有人畜被掠奪,即或是這種破環行為損傷了他王家的權威,都不會令他内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頭怒火而率軍遠征,對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這類掠奪消息,也許更适合自己的本性。

    然而,他很清楚,對于舍生忘死拚命趕來的信使,這麼做未免太不公平;對于那些遭受掠奪的人,那些當了俘虜,遠離家園和平靜生活,成了異國奴隸的人們,更是有失公平。

    是的,也包括國内一切其他臣民,盡管毫發無損,卻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倘若他放棄捍衛國土的權力,他們會難以忍受,難以理解自己的國君為何不好好站出來保衛國家,因為,凡是國民面對暴力侵犯都會指望國君出來複仇和挽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達薩清楚地看到,率軍出征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但是,責任又是什麼呢?又有多多少少應盡的責任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為什麼僅僅這個報複的責任非同小可,不允許他稍有疏忽?為什麼絕不允許他懶洋洋、半心半意,必須竭盡全力熱情以赴呢?這一疑問剛剛形成,他内心卻已作出了答複,因為他剛才與小王子拉華納告别時感到的内心刺痛,這一瞬間又再度出現了。

     他意識到,倘若國王聽任敵人掠走牲日和人民,而不加以反擊,那麼掠奪和暴力行動就會擴大,将會從邊界地區日益向内地推進,敵人最終會站到他的面前,他們将盡可能從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兒子。

    他們會掠走他的兒子——王位的繼承人,他們将搶走他,并且殺死他,或者讓他受盡折磨,這也許将是他最難以忍受的痛苦,比殺死普拉華蒂更為難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這便是他如此急急奔赴戰場,如此忠于國王職責的原因。

    他既不是關心國土和牲畜的損失,也不是出于對臣民的厚愛,更不是為了宏揚父王顯赫的威名,而隻是由于對兒子的強烈到違背常理的熱愛以及生怕失去這個孩子而産生的劇烈得違反常情的恐懼之心。

     這便是他騎在馬上獲得的認識。

    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達手下的任何人加以嚴懲,他們已攜帶掠奪物品逃之夭夭。

    達薩為了證實自己的決心和勇敢,不得不親自率領人馬越過邊境,進入鄰國,摧毀了對方一個村莊,擄走了若幹牲畜和奴隸。

     他率軍征戰多天,終于得勝而歸,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憂思中,待他回到家中,更是顯得出奇地沉默,甚至顯得十分悲傷了。

    因為達薩通過沉思認識到,自己已完全徹底落入一張陰險羅網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動自相矛盾,他毫無擺脫魔網的希望。

    他偏愛沉思默想,他喜好靜坐凝視,他在不斷促進一種無所作為而純潔無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對拉華納的充滿了愛,對他的生命和未來充滿了愛,他具有一種迫使自己挑起國王擔子的壓力,然而他卻借助這種愛和壓力,以愛護國家的名義挑起了鬥争,以愛的名義發動了戰争。

    他業已用讨回公道的名義采取行動,對别人進行懲罰,他掠奪了别人的牲口,摧毀了别人的村莊,用暴力抓走了一批無辜而又可憐的老百姓。

    毫無疑問,這一行動将會導緻新的報複,新的暴力,如此反複報仇不止,最終将使他的整個生活以及整個國家陷于不斷的戰争和暴力之中,變成戰火連綿的戰場。

    正是達薩這種見解,或者也可說是幻覺,使他出征歸來後顯得如此沉默寡言,神情悲傷。

     事實固然如他所想,敵人從此再也沒有讓他過太平日子。

    入侵和掠奪之事一再發生。

    達薩不得不率軍進行自衛和索賠,倘若敵人失利逃竄,他也隻能容忍部下傷害對方平民以出氣。

    如今,首都街頭,全部武裝的士兵和騎兵越來越多,邊境地區的若幹村莊裡更駐紮起了永久性的守邊隊伍。

    軍事會議和備戰工作擾亂了達薩的平靜生活。

    他看不出這種無休止的小戰争有什麼意義和價值,他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痛苦,更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傷。

    他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愛的花園和書籍,不得不逐漸喪失和平生活與内心安甯而深感憂傷。

    達薩為此而常常向婆羅門僧侶高巴拉傾訴心聲,也同妻子普拉華蒂談過幾次。

     達薩對他們說道,人們應當邀請一位受尊敬的鄰國國君作交戰雙方的仲裁,他自己本人認為,為了促進和平,他樂意稍作讓步,譬如割讓幾片牧場和幾個村莊。

     但是,不論是那位婆羅門長者,還是普拉華蒂,全都絲毫聽不進他的論點,使達薩又失望又頗為惱火。

     達薩和普拉華蒂還因為意見不合而大吵了一場,是的,還導緻了雙方感情破裂。

     他熱切地向她闡釋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她卻感覺每句話每個字都不像是反對戰争和無謂的殺戮,倒像是針對她本人而發的。

    于是她也對他發表了一通措詞激烈的長篇宏論,她聲稱,他的想法正中敵人下懷,因為對方正要利用達薩的軟。

    乙腸和愛好和平的弱點(倘若不說他是害怕戰争的話),敵人會接二連三地迫使他簽訂和約,每簽一次都要讓他付出代價:讓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無展足。

    一旦達薩的王國顯得衰弱之際,他們就會再度公開發動戰争,把他剩餘的一切統統掠走。

    普拉華蒂說道,這裡涉及的不是什麼牲畜和村莊,戰功或者是失敗,而涉及了整個國家的命運,有關大家的生死存亡。

    倘若達薩不懂得什麼是個人尊嚴,什麼是對兒子、妻子的責任的話,她現在願意擔任他的教師。

    她的眼睛射出憤怒的火焰,聲音因氣極而顫抖,她已多年不曾顯得如此美麗和熱情洋溢了,然而達薩唯有悲傷。

     邊境地帶的戰亂和騷擾不斷繼續着,敵人僅在雨季時節才短暫體兵。

    這時達薩的宮廷裡已演變成兩大派别。

    一派主和,人數極少,除去達薩本人外,唯有幾個老年婆羅門僧侶,都是深谙沉思默修之道的飽學長者。

    另一方主戰派則以普拉華蒂和高巴拉為首,絕大多數婆羅門僧侶和全體軍官都站在這一邊。

    全國都在進行狂熱的備戰工作,因為人們聽說敵人正在從事同樣的準備。

    警衛隊長教導小王子拉華納練習射箭,而他的母親則攜領他參加每一次閱兵儀式。

     這期間,達薩不時會想起自己逃亡期間曾經逗留過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那位白發蒼蒼的隐士和他的靜坐修煉生活。

    達薩心頭也不時會湧起一種渴望,想去探望這位老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