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宗教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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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懷喜愛,并且永遠具有好奇心的是世界上下述現象:例如我們這類宗教組織得以長存的原因。

    這類組織長期具有生命力,因為它們的宗旨是試圖凝聚、教育和改造人類的精神與靈魂,使他們通過教育而不是通過優生學,通過性靈改造而不是通過血腥手段,變成高貴的人,成為既能統治也能服務的人。

    閱讀希臘曆史時,最攫住我内心的并非光輝燦爛的英雄豪傑,也不是在安哥拉廣場上的大聲呐喊,而是某些精神探索,譬如畢達哥拉斯兄弟會或者柏拉圖研究院的研究工作。

    在中國曆史上無與倫比的例子是儒家體系之曆久不衰。

    而在我們西方曆史上,首推基督教以及作為其結構而存在并為之服務的教會組織,在我眼中,這才是具有主要價值的曆史組成要素。

    一個幸運的冒險家成功地征服或者建立了一個國家,使之維持了二十年、五十年,或者甚至持續了一百年之久;或者,某個富于高尚理想的國王或者皇帝嘗試推行某種比較正直的政治或者努力實踐某種文化改革夢想,一度獲得成功; 又或者某個國家或者某一團體在重大壓力下居然能夠承受艱苦并目。

    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

    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未能引起我的興趣,遠不及我們宗教團體始終不渝、全力以赴地工作那麼吸引我,在這些工作中,有些已延續了一千年甚至兩千年之久。

    對于神聖的教堂,我不拟說什麼,因為這是超越我們信徒之上的事情。

    我可以談談各類教派組織,例如本笃會、多明我會以及後來的耶稣會等,全都持續存在了好幾個世紀,盡管時興時衰,時而侵犯别人,時而适應别人,總算也全都保持了各自的面貌和聲音,維護了自己的姿态和獨特靈魂,看樣子還會延續好幾個世紀。

     我認為這些才是最可敬佩、最值得重視的曆史現象。

    “ 克乃西特崇拜約可布斯神父,就連他的不夠公正的偏激之詞也十分贊賞。

    當時克乃西特其實并不知道約可布斯究為何等樣人,因而隻把他視為學問淵博的天才學者,克乃西特完全不知道那人正在有意識地參與世界曆史事務,正以他那宗教組織政治領袖身份左右着世界政治,四面八方不斷有人來向這位政治曆史和當代政治專家尋求咨詢、忠告,甚至尋求調停。

    克乃西特就這樣過了兩年,直至他第一次休假離開修道院。

    這期間他和老人往來時隻把他當作普通學者,除了他的言論,對他的生平、活動、職業以及影響情況一無所知。

    顯然這位學養深厚的老人善于隐藏自己,連友誼之情也不外露,而修道院的修士們也皆深谙此道,比克乃西特所能夠想象更為善于隐藏。

     過了兩年之後,克乃西特就像任何一個客人和局外人都能夠達到的一樣,完全适應了修道院生活。

    他不時協助那位管風琴師的工作,使修道院小小聖歌合唱隊那一線薄弱卻悠久可敬的傳統得以适度地延續和發展。

    克乃西特在修道院的音樂檔案館裡發現了若幹有價值的材料,便抄了幾個副本寄到華爾采爾,尤其是寄給了蒙特坡。

    他開了一個小型的玻璃球遊戲初級課程班,安東現在是班上最用功的學生。

    他誠然未能教會格爾華修斯院長中文,然而卻把使用草莖占蔔的技巧以及改進了的靜思默修方法傳授給了院長。

    這位院長也熟悉了克乃西特的性格,已經很長時間不曾像客人初到時那樣,常常勉強他飲酒了。

    院長在一年兩度公事公辦寫給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答複文件中,對約瑟夫·克乃西特在瑪麗亞費爾的成績考核裡盡是贊譽之詞。

     而在卡斯塔裡方面,涉及克乃西特課程計劃和成績清單的部分才是他們細細審查的内容。

    他們認為程度稍淺,但是這位教師為了符合修道院的程度,更主要的是為了适應該院的思想習俗而采取的方法,他們大緻感到滿意。

    最令他們高興,甚至真正喜出望外的事莫過于克乃西特與著名的約可布斯神父有了親密的頻繁交往,是的,甚至建立了友誼關系,卡斯塔裡行政當局對此當然隻是心照不宣,閉口不談的。

     這種友誼關系結出了形形色色的果實,盡管說出來也許會稍早洩露我們故事的内容,然而還是值得說說,或者我們隻把克乃西特最為珍惜的那一個果實在此略作叙述。

    那果實成熟得非常緩慢,就像生長在高峻的大山上的樹種被人們移植到了肥沃的平原裡,總是遲遲不願生長。

    這些被移植後的種子由于遺傳因素,對肥沃的土地和溫和的氣候總持抑制觀望态度,它們仍然保留着祖輩那種慢節奏生長的遺傳特點。

    約可布斯這個睿智的老人,習慣對任何影響盡可能保持小心考核态度,因而凡是這個年輕朋友兼敵對觀點者向他灌輸的一切卡斯塔裡思想,他就是這樣猶猶豫豫、一步一步地讓它們在自己身上生根的。

    慢慢地種子總算萌芽生長了。

    對于克乃西特來說,在修道院多年逗留期間所體驗到種種美好而寶貴的經曆中,這一件事是最美好的:開始時似乎那麼難以出現的信任和坦率在這位世故老人身上總算緩慢萌芽生長了,老人不僅漸漸對這位崇拜自己的青年同行産生了同情心,而且對其身上的卡斯塔裡思想烙印也逐漸容忍理解了。

    這位年輕人——似乎說成學生、聽衆或者門生更為恰當——一步一步把老人引向了認可另一種宗教的境地:老人最初說到“卡斯塔裡”或者“玻璃球遊戲”這些字眼時,總采用諷刺語氣,往往隻用于挖苦謾罵,後來開始容忍理解,而最終完全承認了另一種思想形式的可信性,也承認了另一宗教組織,承認了他們嘗試創造精神貴族教育的努力。

    約可布斯長老不再對卡斯塔裡的曆史短暫、年少無知吹毛求疵,畢竟成立不足兩個世紀,較之本笃會晚了整整一千五百年呢。

    他也不再把玻璃球遊戲視為純粹的花哨美學玩意兒,也不再否定這兩個年齡相差懸殊的宗教團體未來有親善與結盟的可能。

     卡斯塔裡行政當局對約瑟夫赢得了約可布斯神父的部分信任看成他瑪麗亞費爾之行的最高成就,克乃西特本人卻在相當一段時間内對此毫無想象,隻看成是自己私生活中的一件幸運事。

    不過他常常在想:派遣自己來修道院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是否像那些競争對手們最初所妒忌的是一種提升和嘉獎,還是随着時間的消逝,不如說是一種毫無榮譽可言的被遣送坐冷闆凳更恰當?如果為了學習,任何地方都可以學習,為什麼非在這裡?而且根據卡斯塔裡的觀點,這座修道院并非學習的好園地,也沒有可供學習的榜樣,唯有約可布斯神父例外。

    同時,他在此孤陋寡聞,盡與業餘水平的人一起從事玻璃球遊戲,是否影響了自己的技藝,或者已經僵化退步,克乃西特實在難以斷定。

    此時此刻倒是他一貫不愛往上爬的品性以及他早已日益更能承受命運的心理,幫他渡過了難關。

    不管怎麼說,他作為客人和某項不重要課程的教師生活在這個古老舒适的修道院裡,較之離開華爾采爾前一段時間生活在一群勾心鬥角人士之間,對他來說是更為愉快的。

    倘若命運決定把他永遠棄置在這個小小的邊遠地方,那麼他想必會設法稍稍改善自己的生活,例如略施手腕把一位朋友調到他身邊,或者每年至少去卡斯塔裡度一個較長的假期,除此而外,他也想不出有什麼要求了。

     閱讀這部傳記的讀者也許會盼望讀到描述克乃西特修道院生涯的另一方面内容,也即涉及宗教的生活。

    但是我們隻敢于謹慎地稍加暗示。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和宗教——也即修道院日日修煉的基督教——一有過較深刻的體驗。

     這不僅是我們的揣測,事實上他日後的許多言論和行為都清楚地說明了這種體驗。

     然而他是否信奉基督教,或者信仰到何種程度,則是我們無法回答的問題,也不屬我們研究的範圍。

    克乃西特除了卡斯塔裡所培植的尊敬宗教思想之外,還具有一種純屬個人的虔敬心理,也許我們可以稱之謂虔誠性。

    早在學生時代,克乃西特便已對基督教教義及其古典形式獲得過良好教導,尤其是在學習教堂音樂過程中獲益更多。

    首先是他從此熟悉了彌撒的儀式和聖禮的程序。

     克乃西特在本笃會修士們身上發現了一種活生生的宗教,這不禁使他感到驚訝和肅然起敬,因為他以往對此隻有理論上和曆史上的知識。

    他參加了許多次禮拜儀式。

    當他熟讀了約可布斯神父的若幹理論文字,并進行了認真交談之後,終于看清了這個基督教完整的罕見的面貌:在若于世紀裡,它曾許多次被視為過時、老朽、陳舊和死氣沉沉,然而每一次都總是汲飲自己的源泉而獲得新生,同時把一度顯得時髦而占上風的東西統統遺留在後面。

    克乃西特在同他們交談時心頭總是不斷浮現出這樣一種想法:卡斯塔裡文化也許僅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一個俗化了的、暫時的支流,有朝一日會被重新吸收回去。

    克乃西特對這個想法從不曾認真加以抵制。

    即使如此,有一回克乃西特仍然對約可布斯神父說明自己的立場總在卡斯塔裡一方,而不會倒向本笃會,他必須為卡斯塔裡工作,衛護它的利益,而并不考慮自己作為其中一分子的宗教組織是否可能永恒存在,或者是否具有很長的存在期限,改變宗教信仰對他而言隻可視為一種不光彩的逃避行為。

    他們兩人都敬仰的那位約翰·阿爾布萊希特·本格爾,當他在世時也曾服務于一個又小又短暫的教派,卻也絲毫沒有耽誤他服務于永恒的神聖使命。

    什麼叫虔誠,也就是一個人忠誠到不惜為信仰奉獻自己的生命,這卻是不論在哪一階段和哪一次忏悔中都可能遭遇的。

    服務和忠誠也是衡量每一個個人是否真正虔誠的唯一有效的檢驗标準。

     克乃西特在本笃會已逗留兩年左右時,修道院裡忽然來了一位客人,那個人小心翼翼避免與他會面,甚至連最普通的介紹都避開了。

    這反倒引起了克乃西特的好奇心,他密切關注着陌生來客,其實此人隻逗留了幾天,這卻導緻了各式各樣的猜測。

    他最後斷定這位陌生人的宗教外衣純屬僞裝。

    這個不知名的客人不斷和院長,尤其是和約可布斯神父關起房門進行長時間談話,同時不斷收到緊急信件和發出緊急信件。

    迄至當時,克乃西特己多少風聞修道院的政治關系和政治傳統,便揣摩來客可能是一位肩負秘密使命的高級政府官員,或者是一位微服出行的王公貴族。

    當他默默思考着自己這些觀察時,想起前幾個月也曾有過一位和數位客人來訪,如今細想起來,似乎也具有同樣的神秘性和重要性。

    于是他回憶起了卡斯塔裡的“警察局長”,那位和藹的杜波依斯先生,回憶起了要他時刻留意修道院内此類活動的請求,雖然他既無興趣又無責任撰寫諸如此類報告,卻始終有些内疚,因為自己長期以來從未給這位好好先生寫過任何信件,杜波依斯先生想必對他非常失望了。

    于是克乃西特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試圖解釋自己長期緘默的原因,為了使信件多少有些實質性内容,也略述了自己與約可布斯神父的交往。

    至于這封信是否有人重視和有人閱讀,他就無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