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采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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績優秀,簡直無可挑剔,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忘卻自己旁聽生的特殊地位,反倒盡量設法引人注意,甚至以挑戰姿态直言不諱地宣揚自己是一個持世俗觀點的非卡斯塔裡人。

     兩位學生出人意外地建立了特殊的友誼。

    兩人都極有天分,都感受了精神召喚,這使他們成為兄弟,盡管在其他任何方面都完全相反。

    也許需要一位不同凡響的老師,具有超人智慧和高度技巧,才能夠沙裡淘金,運用辯證法則不斷在矛盾對立中求得綜合。

    切賓頓校長倒是不缺乏這方面的才能和願望,他不屬于那類讨厭天才的教師,但要解決目前這個實例,他卻缺少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兩個學生對他的信任。

     自封為外人和革新派的普林尼奧,一貫對校長保持敬而遠之的警惕态度。

    更不幸的是切賓頓校長和約瑟夫因課餘學習問題發生沖突,約瑟夫當然也不會轉而向他征詢教導指點了。

     幸好還有一位音樂大師。

    克乃西特請求他的幫助和指點,這位富有睿智的老音樂家認真考慮後,以極巧妙的手法把他的玻璃球遊戲課程引上了正道,正如我們即将看到的那樣。

    青年克乃西特遭逢的這場巨大危機和歧途,在大師的手下化險為夷,并轉化為克乃西特的一個光榮使命,年輕人也沒有辜負老人的期望。

    約瑟夫和普林尼奧之間又友好又敵對的交情發展史,或者也可稱為一部兩大主題并進的樂曲,或者說是兩種不同精神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這一段曆史大緻情況如下。

     最先引起對方注意,又受其吸引的當然是特西格諾利。

    這不僅由于他年齡較大,又漂亮潇灑,能言善道,而且主要由于他不屬卡斯塔裡,而是一個“外人”,一個來自世俗世界的外人,一個有父母、有叔伯姑姨、有兄弟姐妹的人,對這個人來說,卡斯塔裡王國連同其一切規章、傳統和理想統統不過是一段路程,一個中轉站,一次短暫的逗留而已。

    在這位外人眼裡,卡斯塔裡不算整個世界,而華爾采爾也和普通學校沒什麼兩樣,在他看來,返回“凡俗世界”既不羞恥也非受罰,等待着他的不是宗教團體,而是功成名就之路,是職業、婚姻、政治,總之,是每一個卡斯塔裡人私下裡渴望知道得越多越好的“真實生活”。

    因為,對卡斯塔裡人就如同對古代那些修行的僧侶一樣,“凡俗世界”一詞便意味着某種卑下而不可接觸、因而顯得神秘、富于誘惑力和魅力的東西。

    如今這個普林尼奧居然毫不隐諱自己的依戀之情,他不以屬于世俗世界為恥,反倒引以為榮。

    他如此強調自己的不同觀點,一半出自孩子氣和開玩笑,也有一半确是出于自覺的宣傳熱忱。

    凡是有機會,他就搬出自己那套世俗觀點和尺度來對照比較卡斯塔裡的标準,并宣稱自己的觀點更好、更正确、更符合自然,也更合乎人性。

    他日若懸河地一再提出“符合自然”,“健康的人類常識”等等,借以批判禁欲的不合人情的學校精神。

    他不惜大量搬弄口号和誇張字眼,圭而他聰明機智、趣味不俗,沒有讓自己的言論淪為低級謾罵,而且多少運用了華爾采爾通常辯論時慣用的手法。

    他要替“世俗世界”及其平常生活辯護,反對卡斯塔裡的那種“狂妄自大的經院哲學精神”,他還要向人證明,即便讓他運用敵人的武器來作戰,他也照赢不誤。

    他絕不願人們把他視作盲目踐踏精神文化花園的粗野愚人。

     約瑟夫·克乃西特經常站停在一小群以演說家特西格諾利為中心的學生附近,他默不作聲,隻是聚精會神地谛聽。

    演說家的言辭使他覺得又奇怪又吃驚,甚至有點恐懼,普林尼奧貶抑否定所有在卡斯塔裡被奉為權威和神聖的東西,在他那裡一切都受到了質疑,都是成問題或者可笑的,而這一切卻是克乃西特深信不疑的。

    不久,他注意到并非人人都在認真谛聽演說,許多人顯然僅僅為了消遣取樂,如同人們在市場裡聽人叫賣商品。

    此外,他也不時聽見有人用嘲諷或者嚴肅的日吻回敬普林尼奧對學校的攻擊。

    雖然如此,總有幾個同學一直聚在這個普林尼奧身邊,他永遠是中心,不論哪個場合,恰巧沒有對手或者出現了對手,他永遠具有吸引力,一種近似引誘的吸力。

     約瑟夫和聚在這位活躍演說家周圍的人群一樣,總是懷着驚訝或者嘲笑的神情傾聽着他那滔滔不絕的激烈言論。

    克乃西特雖然感到演說常讓他産生不安甚至恐懼,但仍被其巨大的誘惑力所吸引,這并不是因為其語言精彩有趣,不是的,而是因為它們與自己具有某種極嚴肅的關系。

    這倒不是他在内心與那位大膽演說家起了共鳴,而是一旦知曉那些懷疑确乎存在或者确有存在可能性。

    它們便會讓你感到痛苦。

    這種痛苦開始時還不太糟糕,隻是感到有一點困惑和有一點不安,這是一種混雜着強烈的沖動和良心上的負疚感的東西。

     終于到了他們結交的時刻。

    特西格諾利注意到聽衆裡有一個認真思考自己言論的人,沒有把它們當作純粹的嬉笑怒罵,他見到的是一位靜默寡言的金發少年,該少年英俊文雅,有點兒害羞,當他回答這位普林尼奧客氣的問話時,竟滿臉通紅,說話也結結巴巴了。

    普林尼奧揣測這位少年追随他已有一段時間,便決定以友好的姿态相回報。

    為了完全征服對方,他邀請克乃西特次日下午到自己住處小坐。

    但這個又害羞又拘謹的男孩并不容易征服。

    普林尼奧不得不大感意外。

    那孩子站開了,不想和他攀談,就這麼着謝絕了他的邀請,這刺激了年齡稍長的對方。

    反過來說,追逐沉默寡言的約瑟夫,起初也許僅僅是出于虛榮自負,後來竟越來越認真,因為他察覺到這裡出現了一位對手,也許會成為未來的朋友,也許會是敵人。

    普林尼奧一再看見約瑟夫出現在自己附近,覺察到他在留心傾聽,但是隻消他略一向對方走近,那怕羞的男孩便立即後退躲開了。

     克乃西特的躲避是有原因的。

    很久以來、克乃西特便感覺另一個孩子對他或許具有重要意義,也可能帶來某種美好的東西,可以擴展他的眼界、認識和悟性,也可能帶給他陷阱和危險,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必須正視的現實存在。

    他把普林尼奧言論在自己心裡引發出懷疑不安的最初沖動告訴了他的朋友費羅蒙梯,但這位朋友卻全不重視,斷言普林尼奧是個不值得為之浪費時間的狂妄自大之徒,說罷又重新潛心于音樂演奏之中。

    約瑟夫本能地感到,也許校長是他釋道解惑的适當人物,但自從那場小小過節之後,他們之間便不再存在坦誠的信任關系,他也擔心自己不被切賓頓理解,更擔心自己議論普林尼奧的叛道言詞會被校長視作告密行為。

     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因普林尼奧的主動接近而使他日益感到痛苦。

    克乃西特隻得轉而求助于自己的保護人和靈魂導師。

    他給音樂大師寫了一封極長的信。

    這封信被保存了下來,現在我們引證其中一段如下:“普林尼奧是否希望獲得我對他的贊同,或者隻想找一個對話夥伴?目前我還不大清楚。

    我希望是後者,因為要我轉向他的觀點,無異于把我導人不忠之路,并且毀壞我的生活,我畢竟是卡斯塔裡土生土長的孩子。

    如果我真的産生了返歸世俗世界的願望,我也沒有父母親和朋友可以投靠。

    然而,即便普林尼奧發表那些亵讀卡斯塔裡言論的目标全不在于影響别人還俗,我也已十分困惑不解了。

    不瞞您說,敬愛的大師,普林尼奧的見解裡确實有我無法簡單否定的内容,他喚醒了我内心的共鳴,有時候十分強烈。

    要求我支持他的見解。

    倘若這就是自然的呼喚聲,那麼這也是同我所受的教育,同我們熟悉的見解徹底背道而馳的。

    普林尼奧把我們的教師和大師們形容為僧侶特權集團,把我們同學們稱呼為一群受監護的被閉割的綿羊。

     這些言語當然粗暴而且過分誇大,但是其中也許還有若幹真實内容,否則不可能令我如此心煩意亂。

    普林尼奧敢講一切讓人吃驚和氣餒的話。

    例如他說:玻璃球遊戲是一種倒退回副刊文字時代去的玩藝,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字母遊戲,也許會毀壞我們以往種種不同藝術與科學的語言。

    這種遊戲隻進行聯想和類比。

    他還說:我們這種不事生産的隐退生活恰恰證明我們全部精神教育和态度之毫無價值。

    他還分析道:我們以各個時代各種不同風格的音樂作品為例子分析其規則和技巧,卻拿不出我們自己創作的新音樂。

    他又說,我們閱讀和闡釋品達或者歌德的作品,卻羞于拿起筆來寫自己的詩句。

    對于這些指責,我無法一笑置之。

    上述指責還不算是最利害的,最令我痛苦的指責是他說我們卡斯塔裡人所過的生活猶如靠人喂養的籠中鳥兒,我們不必自食其力掙面包糊口,我們不必正視現實生活,不必參與生存競争,對于那一部分用辛勞工作和困苦生活建立了我們豪華生活的人,我們既一無所知,也不想去知道。

    “ 這封信的結尾是這樣的:“我也許已經辜負了你的善意和慈愛之心,尊敬的師長,我已準備接受懲罰。

    呵斥我吧,處分我吧,我會因而感激不盡。

    但是我還特别需要得到指點。

    目前這樣的情況我還能支撐一小段時間,但是我沒有能力讓自己得到切實有效的發展,因為我太微小太沒有經驗了。

    也許還有一個糟糕的情況,我不能向校長先生吐露心事,除非您命令我向他訴說。

    因此,我不得不寫信來煩您,這件事已開始成為我的大災難,我實在不堪負荷了。

     倘若我們也能擁有音樂大師回答這封求救書的親筆複信,那該多好!可惜他的答複是口頭的。

    音樂大師接到克乃西特信後不久就親自來到了華爾采爾,他要主持一次音樂測驗,于是就在這短暫逗留期間着實替他的小朋友做了許多工作。

    我們是從克乃西特後來的追記中得知這些情況的。

    音樂大師沒有讓他輕易過關。

    他首先是仔細審閱了克乃西特的成績單以及課外學習科目,發現他過分偏重課外項目,由此判定校長的看法正确,他堅持要克乃西特向校長承認錯誤。

    至于克乃西特與特西格諾利的關系,他也提出了詳盡的方案,直到把這個問題也同校長進行一番讨論後,他才離開華爾采爾。

    此行的後果有二:一是在特西格諾利和克乃西特之間開始了引人注目的、凡是參與者都會永志不忘的競争遊戲;二是克乃西特和校長建立了一種全新的關系。

    這種關系當然沒有聯系他和音樂大師的那種神秘的親密感情,卻至少是相互開誠布公和輕松緩和的。

     克乃西特在音樂大師為他框定的生活方式内度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他被允許接受特西格諾利的友誼,由他自己承受對方的影響和攻擊,任何老師都不得于涉和監督。

    他的導師隻對他提出一個任務:面對批評者必須保衛卡斯塔裡,并将辯論提高到最高層次。

    這就意味着,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克乃西特都必得掌握卡斯塔裡和宗教團體的基本制度與原理,他必須對此進行徹底研習,并且反複背誦、牢記不忘。

    這兩位既是朋友又是對手之間的辯論很快就馳名全校,人們争先恐後前往助陣。

     特西格諾利原先那種進攻性的譏諷語調逐漸溫和了,他的論點也較為嚴謹和負責了,他的批評也比較符合實際了。

    在他們交鋒之前,普林尼奧始終是這類辯論中的赢家,因為他來自“世俗世界”,具有世俗的經驗、方法、攻擊手段,還有那種帶點兒不擇手段的态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