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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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三田。

     埙篪和好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

     多少争财競産,同根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說如今三教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

    儒教有十三經、六經、五經,釋教有諸品《大藏金經》,道教有《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千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疣。

    依我說,要做好人,隻消個兩字經,是“孝弟”兩個字。

    那兩字經中,又隻消理會一個字,是個“孝”字。

    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

    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産,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什麼肥瘠?假如你生于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紮過活。

    見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

    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隻好半世相處。

    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極是長久的了。

    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着幼年一段。

    隻有兄弟們,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産,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終身缺陷。

    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幹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家私”。

    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财,休忘了“孝弟”兩字經。

    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頭,學好做人便了。

    正是: 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

    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

    倪太守罷官鳏居,雖然年老,隻落得精神健旺。

    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閑享用。

    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

    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子搖着頭,說出幾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共穿吃。

    直待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

    莊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

    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

    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閑步,觀看野景。

    忽然見一個女子同着一個白發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

    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扮,頗有幾分姿色: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

    随常布帛,俏身軀賽着绫羅;點景野花,美豐儀不須钗钿。

    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

    那女子搗衣已畢,随着老婆婆而走。

    那老兒留心觀看,隻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内去了。

    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

    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

    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

    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

    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無人拘管。

    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隻怕你老人家沒福。

    ”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

    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

    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财禮,讨皇曆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

    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白發,一個綠鬓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凄楚,一個暗地驚慌。

    隻愁那活忒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

    真個是: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了轎子擡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

    阖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

    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衆人,各各歡喜。

     隻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

    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讨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

    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玷。

    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随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

    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

    又撒嬌撒癡,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

    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

    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

    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

    ”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

    在咱爹身邊,隻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

    可笑咱爹不明,就叫衆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隻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颠到受他嘔氣。

    ”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說個不了。

    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

    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

    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衆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着衆人,隻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

    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

    衆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