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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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陪顧小影回娘家,顧爸顧媽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湯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着這麼見外嗎?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還是十天八天,每天頓頓都是豐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倆回省城後,老倆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飯剩菜,才能把這些天裡不重樣的盤盤碗碗都清理幹淨? 在管桐眼裡,每頓飯少做點,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無所謂——少吃剩飯剩菜,少攝入亞硝酸鹽,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發看着眼前滿滿的一桌子菜發愁——這麼多,雖然看上去還都不錯,可是撐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過好在,兩年多的磨合把顧小影的火爆脾氣改變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會把鍋鏟子随便一扔,爆吼一聲“愛吃不吃”,揚長而去。

    這一賭氣,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撫。

     可是現在她習慣了——既然見面的時間這麼短,何必要浪費在吵架上?倒不如幹脆把道理說開,避免以後再發生此類浪費時間、浪費精力的摩擦。

    不管怎麼說,她顧小影還是覺得慶幸的,至少,自己找的雖然是個有分歧,但還講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兩人都講理——肯講理、會講理、能服理——這才是和諧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這三五秒,顧小影心底裡剛才還“騰”地一下子竄起的火苗就漸漸熄滅了。

    她一邊指揮管桐端菜端飯一邊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個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飯,我不變着花樣給他做點好吃的,我心裡能好受嗎?” 管桐愣了。

     他手裡還攥着湯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頭看看顧小影——結婚兩年多,這丫頭每次說情話的時候都是膩膩歪歪的樣子,還沒怎麼見過她用這樣家常的語氣說這樣的話。

     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震撼太過巨大,令中文系畢業、有着強大邏輯基礎的管處長在這瞬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過了好久,才感歎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 又是這句話——顧小影忍不住背過身翻個白眼——從結婚到現在,指望這個呆子說“我愛你”那純粹是做夢!情話更别想了,因為在管桐的辭典裡情感最濃厚的話就隻有這句“老婆你辛苦了”,還有就是“老婆對不起”……可是,偏偏就是這幅呆樣子,讓顧小影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愛。

     因為,他的眼睛是不會撒謊的。

     顧小影放好最後一碗湯,這才看着管桐歎口氣:“管桐,其實,你爸媽給你多做的那碗紅燒肉和我爸媽每次迎接咱回家時做的八菜一湯,還有我今天給你做的這一大桌子菜,意義是一樣的啊。

    ” 管桐又愣一下,擡頭看看顧小影,聽見她說:“我從離開家來省城讀大學起,雖然有寒暑假,但畢竟不是天天在家裡膩着了。

    所以隻要我回家,爸媽恨不得把我想吃的好菜都做一遍,那種心情我想想都覺得難受。

    所以隻要我一有假期就争取回家陪他們,不僅僅是為了吃得好,也是因為我很努力地吃,他們會很高興。

    我也不想讓他們吃剩飯剩菜,可是他們心甘情願地不讓剩飯剩菜出現在我面前。

    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現在還沒生孩子呢,都能想象得到,将來一旦我有了孩子,我也會恨不得天天研究食譜,把最好吃的、最愛吃的菜都堆到他面前,就算讓我天天吃他剩的我都願意。

    這種感情沒有語言表達,隻有本能的行為,加上男人天生不如女人敏感,所以哪怕心思再細膩也體會不到。

    ” 管桐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是這樣。

    ” 顧小影一邊盛湯一邊又說:“你以為你爸媽不想做八菜一湯嗎?如果從小條件具備,自然就會有這種意識。

    可是家境貧寒慣了,才會隻濃縮在一碗紅燒肉裡。

    就像今天,我做這麼多菜不過是想讓你把喜歡吃的都能吃到,至于吃剩飯剩菜的問題,我心甘情願,我願意,你享受就好,何必在意?” 管桐這會兒真感動得有點思維紊亂了,悶了半天終于看着電視裡的《新聞聯播》憋出一句:“還是有老婆好啊!” “咳——”顧小影差點嗆着,擡頭看看管桐誠摯的表情,無語:管處長,你終于在“老婆你辛苦了”的層面上更上一層樓了,恭喜你! 第二天一早,兩人起床直奔醫院。

    顧小影的檢查項目拉拉雜雜的一大堆——驗血、做b超、打預防針、拿葉酸片,折騰到中午十一點多才結束。

    管桐的倒是簡單,十點半就興高采烈地拿着化驗單來邀功請賞。

     “老婆,快看快看,”管桐找到正在b超室外面一邊喝水一邊溜達的顧小影,憋不住的得意神色,“我說咱身強力壯吧?” 顧小影接過單子看看,絕大部分名詞看不懂,但統計結果裡有個數據是“正常形态精子96%”,想必是個不錯的數值。

    扭頭看看管桐一臉小人得志的笑容,顧小影也忍不住笑了,揮手把單子拍在管桐臉上:“看不出來啊,這麼大歲數了,還挺強悍!” 管桐接住化驗單,很委屈地申辯:“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 “看臉是大不了多少,”顧小影點頭,順便瞥一眼管桐下半身,扁扁嘴,“現在看來,貌似功能還不錯。

    ” “這還用現在才看出來嗎?”管桐瞪顧小影一眼,很不滿意。

     但是大家要知道,一個人一旦小人得志,那種嘴臉就不是能在短時間内卸除的——尤其還是當這個知識匮乏的人本以為“孕前檢查”是對其男性特征的侮辱,而後來意外發現這是從科學角度對其“強悍功能”進行肯定的時候,他在一定時間内簡直就是呈加速度地“得志”,并越發“小人”了。

     晚上許莘打電話約顧小影第二天繼續看房子的時候,管桐本來在廚房裡洗碗,聽見有說話的聲音,迫不及待跑到卧室,問顧小影:“給誰打電話?爸媽嗎?别忘告訴他們檢查的事啊!” 顧小影不勝其煩,揮手:“出去出去,不是爸媽,是許莘。

    ” “噢。

    ”管桐乖乖地又回了廚房洗碗。

     許莘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管大哥要幹什麼?他跟你爸媽感情不錯啊,還知道打電話時打招呼。

    ” “打什麼招呼啊,”顧小影憋不住笑,“他那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有多健康,萬一生不出孩子來也不是他的責任。

    ” “跟生孩子有什麼關系?”許莘很迷茫。

     顧小影就從頭到尾把上午體檢的故事講了一遍,許莘哈哈大笑:“真沒想到你老公那樣的人也會有這麼不含蓄的時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像他了。

    ” “所以看人不要隻看外表,小同志。

    ”顧小影語重心長地告誡。

     至于晚上……毋庸置疑,那是個曼妙的夜晚。

     是在管桐睡着以後,顧小影扭頭看看他的臉,在寂靜的夜裡問自己:顧小影,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大家說的都沒錯,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盡管在沒有做好生理、心理、物質準備的時候突然降臨的小天使也依然會健康幸福地長大,但生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少一點生活中的挑戰,盡量讓孩子的到來成為驚喜的期待而不是摩擦的源泉,這是我們能夠去做并且有條件的話也一定要做的事。

     那麼,顧小影,你能做到嗎? 看着窗外依稀透進屋的月光,顧小影想起這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

    想起最初日子裡的那些失望、吵架,忍不住長籲一口氣——多好啊,走過了那麼多有摩擦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克服摩擦;走過了那麼多有分歧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消除分歧。

    毫無疑問,一個孩子的到來勢必将增加更多的麻煩,本來就已經很瑣碎的生活會越發讓人煩躁。

    可是,好在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溝通基礎,盡管不會一點障礙沒有,但她顧小影已經有信心讓自己生活中的溫馨多于瑣碎,喜悅多于麻煩,幸福多于疏離。

     是的,她做好準備了:她會努力,愛孩子,愛丈夫,愛這個家。

     那将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帶着媽媽的渴求、爸爸的愛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她)會是爸爸媽媽生活中的一個新的裡程碑,是黏合劑,而不是切割器。

     那将是他們最心愛的寶貝,是他們的全世界! (8) 可是……做好準備是一回事,戰鬥勝利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打完風疹防疫針後的最初三個月,必須承認,顧老師的生活還是相當滋潤的——因為這三個月裡不能要孩子,所以吃喝玩樂什麼都沒耽誤;又因為已經準備要孩子,所以在娘家和婆家面前總算是暫時性躲過了絮叨的暴風雨,姑且算是風平浪靜。

     在這期間,管桐還是每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兩天;顧小影沒課的時候也會莅臨蒲蔭,檢查指導工作;管桐不抽煙,所以戒酒就好了;顧小影按時吃葉酸,偶爾會忘記,但好在忘的次數也不是特别多……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沿着和諧得不能再和諧的道路前進。

     可是,睿智的馬克思他老人家一早就告訴我們,萬物都不是永恒的,而是前進的、變化的、發展的——當三個多月後的某天早上,“早早孕”試紙上那類似“小隊長”标志的“一道杠”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顧老師那一度隻有陽光沒有陰霾的、強大的小宇宙……失落了。

     上午,顧小影監考間隙坐在考場外一條甬路邊的石凳上休息。

    正天馬行空地不知道琢磨什麼的時候(反正顧老師的思緒始終都是跌宕起伏、不知所雲的),手機響了。

     拿出來看看,是管桐的短信:“幹嗎呢?” 喲,有進步啊,光天化日之下還知道慰問他老婆了——顧小影對自家男人的這種進步感到十分欣慰,趕緊回過去:“你上午不開會、不視察、不擾民?” 管桐很憨厚地先打一個“呵呵”的感歎詞,然後才解釋:“昨晚打電話你關機了,我發條短信看看你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 顧小影翻個白眼——“出什麼事兒了”,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風情,你說你答一句“我想你了”會死啊? 不過她倒是早知道她老公的思維從來都是這麼循規蹈矩,也是這時候突然想起早晨的“小隊長”标志,便晃晃腦袋回條短信:“老公,我們失敗了。

    ” 過了會,管桐短信到:“?” 顧小影氣不打一處來——看不懂就說看不懂,發個破符号糊弄誰呢? 捎帶着一想,新的罪名成立——肯定是因為管桐做事情不賣力,所以本月才失敗了的! 遂憤憤然回複:“!” 估計管桐在那邊更茫然了——之所以茫然,是因為這才努力了不過一個月,他壓根沒想到他老婆真把生孩子這件事看得天大。

    再者他老婆突發奇想慣了,有時候思維跳躍得不像是地球人,所以也沒必要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

     實在想不明白,隻好問:“什麼意思?” 顧小影哭喪着臉回複:“嗚嗚,我沒有中獎。

    ” 管桐更迷糊了:“你買彩票了?” 顧小影氣得頭頂冒青煙——你說這人呆、笨,他怎麼就能這麼呆、這麼笨?看看人家的老公,隻要老婆說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是什麼意思,這是怎樣的“提頭醒尾、天資聰穎”啊!可是輪到管桐,隻要你不把話朝最通俗裡說,他就永遠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說這種人居然還是秘書出身,到底是管人事的人眼神不好,還是他們的語境集體性缺乏生機與活力? 顧小影惡狠狠地按手機鍵盤:“笨死了,我是說因為你精子活力不夠,我們這個月失敗了!” 管桐終于恍然大悟,但很不認可這種對自己的投訴:“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問題,醫生都說我沒事!” 顧小影瞪了手機幾眼,很不屑地打字:“是誰當初說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想生什麼就生什麼的,太扯了。

    ” “這不是才一個月嗎,你急什麼?革命是一天兩天能成功的嗎?”管桐鎮定自若。

     顧小影樂了:“你打算八年抗戰?” “那倒不必,不過戰術是可以借鑒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是大智慧。

    ” “誰退了?誰疲了?你皮緊了?”顧小影對管桐的措辭很不滿意。

     管桐估計也樂得不輕,但還惦記着人民公仆的形象,寒暄一下便打發掉他老婆:“我上班呢,不羅嗦了。

    ” 顧小影舉起手機,仰頭在太陽下晃一晃,撇一下嘴,自言自語:“還‘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呢,等你回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疲’……嘁!” 當晚,顧小影去段斐家蹭飯,看見果果乖巧可愛的樣子便又想起早晨的那條“一道杠”,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邊看着果果一邊哀歎:“生孩子怎麼這麼難啊……” 段斐擡頭看看顧小影:“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至于這麼迫不及待嗎?” 顧小影扁着嘴抱怨:“站着說話不腰疼,你順順利利地就有了果果,當然體會不到我們這種人的痛苦。

    ” 段斐看她那副受打擊的樣子,歎口氣,扔給她一個蘋果道:“生孩子确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你生完了就會發現,這其實也不是一件多麼複雜的事情。

    我還打算如果條件允許,就再生一個呢。

    ” “真羨慕啊,”顧小影一手抓着蘋果,一手把抱枕蒙在臉上哀号,“我連一個都沒有呢。

    ” 段斐安慰顧小影:“你也不用着急,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搞搞前期的奠基工作,調整一下内分泌,檢查一下牙齒,如果有咽炎一類的慢性病抓緊治好,每天喝點乳制品,葉酸不要忘記補充。

    ” “内分泌?牙齒?咽炎?”顧小影掀開抱枕瞪大眼看着段斐,“這都和生孩子有什麼關系?醫生說了,我十分健康。

    ” “這都是經驗之談,就說你這種文盲不懂科學,”段斐從書架上抽下來一本書扔到顧小影身上,“好好看看吧,如果媽媽身體寒,月經周期不規律,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容易感冒、咳嗽之類的。

    而且懷孕期間也不能使用止疼藥或者消炎藥,一旦牙疼隻能忍着。

    有咽炎的人一旦複發,前三個月不斷咳嗽容易引起流産,後三個月容易引起早産……” “上蒼,”顧小影一邊啃蘋果一邊翻着書感歎,“還這麼多學問啊!” 許莘也湊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哆嗦:“真可怕……” “你怕什麼?跟你有什麼關系?”段斐看見許莘那副不着調的樣子就犯愁,“你到底找沒找到個合适的?” “姐,你饒了我吧,”許莘縮在顧小影身邊,也搶個抱枕哼唧,“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你讓我去哪裡找個合适的?你以為菜市場買菜呢,你拿錢去了就能有貨?” “我不聽你這種敷衍之詞,”段斐斬釘截鐵,“周末繼續相親去,這次這個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員,經濟所的……” “經濟所?”許莘抽口氣,“不會是個老學究吧?” “人家挺年輕的,才比你大三歲!”段斐白妹子一眼。

     “這麼年輕?”許莘質疑,“他搞過經濟嗎?沒實踐就直接搞理論?” “這些都是次要的,你現在的關鍵不是判斷人家的研究成果怎樣,而是判斷這個男人是否适合結婚!”段斐一點都不客氣。

     “唉,為什麼你們總是喜歡給我安排這麼高尚的知識分子,”許莘歎口氣,“上次我們社的一個大姐給介紹了一個電影學博士,那才叫一個‘咬文嚼字’——‘開始’不叫‘開始’還非得叫‘濫觞’,一句‘恐怖電影的濫觞’出口,差點沒刺激死我!” “去看看再說,”段斐瞪眼,“你就缺乏一種‘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正确心态。

    ” “關鍵是每次都打到歪瓜裂棗啊!”許莘哀号,然後擡頭忿忿地盯着段斐,“你就惦記督促我!你呢,你自己最近打了幾竿子?” 顧小影聽到“打棗”這個詞就在旁邊笑,段斐卻笑不出來。

    她看看面前兩個顯然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隻是悠悠地歎口氣:“你們覺得,像我這樣的情況,就算願意打,還能打着什麼好棗嗎?”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和許莘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接一句什麼話好。

     那夜,段斐失眠了。

     是深夜了,她摟着果果躺在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着。

    她想起表妹許莘的那句“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不得不承認,在緣分到來之前,這句話适用于所有人。

     是啊,等待是煎熬的過程,許莘可以放心大膽地等,一是因為她心理素質好,從來不覺得自己老;二是因為她到底還是個待嫁的姑娘,不像她段斐,離過婚,有個女兒,從一開始就套上了“原罪”的枷鎖——在所有人眼中,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所以離過婚的女人沒有純粹的無辜。

    即便你遇上了一個負心人,在各位看官的判斷裡卻仍然是要多問一句“假使你沒有過錯,為什麼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說到底,人人都是上帝,而她段斐,卻不再記得伊甸園是什麼模樣。

     (9) 段斐并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快遇見孟旭。

     說起來,這個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這個圈子,轉來轉去就這麼多人,說來說去彼此都認識;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對于這個上百萬市區人口的城市而言,隻要避開彼此常出沒的那個校園,相逢的幾率也并不大。

     可是,或許,她早該想到,新華書店這種地方,向來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購物場所。

     寒假前,已經快兩歲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裡呆不住。

    段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帶她出去轉轉——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錢喂了兩次“吃奶魚”,眼見着幫人喂魚還要給别人錢,這令段斐很無語。

    好不容易才把意猶未盡的女兒從魚池前一路拽進了新華書店,挑了幾本諸如《0-3歲嬰幼兒食譜》、《蒙台梭利早教全書》之類的書籍,然後牽着女兒去收款台前排隊,果果卻對窗外有人牽着的氣球很向往,一個勁地拽段斐的衣服,指着氣球叫:“媽媽,媽媽,媽媽……” 因為适逢周末,排隊等結賬的人很多,段斐彎腰做個“噓”的口型,小聲對女兒說:“果果不要吵,等結完帳,媽媽也給你買那個氣球好不好?” 果果很高興地咧着嘴使勁點頭,使勁壓低了聲音點頭:“嗯。

    ” 段斐摸摸女兒的腦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擡頭的刹那,旁邊款台前投過來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着不寬的一條過道,兩列隊伍中,段斐就這樣和孟旭兩兩相望。

    彼此的視線都太虛了,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看什麼——興許,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氣質;興許,是段斐略為胖一點的臉龐。

    可是,隔着五百個日夜的時光,隔着曾經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瀾不驚。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身後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 段斐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滞又有些麻木地牽着果果的手往前走,于是視線自然而然有發生了軌迹的變化——孟旭一直盯着果果看,果果盯着書店玻璃幕牆外小朋友手上的氣球看,而段斐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直到彼此就結完帳,站在門口,孟旭才走過來,看着果果,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過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臉,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後一縮,就閃到了媽媽身後。

     段斐覺得進退維谷。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介紹孟旭? 說“這是你爸爸”?可是果果從小跟着姥姥姥爺長大,年紀也太小,還沒上幼兒園,所以對于“爸爸”這個概念也不是很執着,甚至于對她來說,就連“媽媽”也沒有姥姥姥爺那麼重要。

    她隻是躲在段斐身後,滴溜溜地轉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孟旭,難得不再叽叽喳喳地問東問西,可是段斐越發沒了主張。

     離婚的時候,雖然還是在哺乳期,但因為段斐心灰意冷,這個婚離得也算是斬釘截鐵。

    後來才知道,如果當時她執意不肯離,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這麼幹淨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過了,退也退過了,既然對方不領情,難道還真要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直到把這對奸夫淫婦送上道德的審判台,再連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矚目、萬人議論? 她不是那種人。

     不是她懦弱,隻是她丢不起這份人。

     回想離婚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多虧有父母支持、有朋友開解,還好,段斐覺得自己過得還算豁達。

    唯一忐忑的,隻是覺得自己從此對挑選男人這件事,再沒有了發言權。

    畢竟,連“潛力股”都不靠譜了,還有什麼股能一路飄紅? 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對果果解釋——終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對女兒的提問,她總要告訴果果,她的爸爸在哪裡,還有爸爸為什麼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離婚了,誰也别找誰,可是面對“孩子”這個紐帶,若說一點關系都沒有,可能嗎? 與此同時,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果果介紹自己? 說“我是爸爸”,那該怎麼解釋爸爸從來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費,不多,一個月才幾百元,卻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

    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就算忘記了當年那些做夫妻的時光,卻沒有想到,再見到果果的時候,血濃于水的親情仍然可以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泛上柔軟的情緒。

     直到果果仰頭看媽媽,晃着媽媽的手繼續叫:“媽媽,媽媽,媽媽……” 段斐終于歎口氣,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說了句再俗不過的開場白:“最近還好吧?” “還行,”孟旭站起身,反問,“你怎樣?” “我也不錯。

    ”答完這一句,段斐又沒話了。

     她習慣性地想起初中英語課本上對話第一課:howareyou?fine,thankyou。

     兩個三十多歲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見面卻隻能重複這種初級對白,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果果還在催:“媽媽,那個,球……” 段斐低頭,看看那張明顯帶有孟旭特征的小臉,那一模一樣的額頭、下巴,心裡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隻能憑下意識回答:“好,這就走,咱們去買氣球。

    ” 然後擡頭勉強笑笑,對孟旭說:“再見。

    ” 孟旭沉默幾秒鐘,才答:“再見。

    ” 直到出了新華書店大門,段斐還能感覺到背後有隐隐的目光注視,可是她不能回頭。

     她想,她這半輩子,已經夠沒面子的了,那最後一點臉面,就留給自己吧。

     隻是,她忍不住又想起這個千百次糾結于自己夢中的問題:倘若當初生的是個兒子,一年半前的孟旭,還會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選擇離婚? 無論答案是什麼,顯然都比如今的結果,更讓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覺沒錯,孟旭的确是目送她們娘倆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無法形容這種感覺——算不上是多麼後悔,但應該有種失落,若有若無地捆縛着他。

    事實上,他必須承認,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家看見冷鍋冷竈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想到曾經家裡的那些溫暖,但很可惜,每想到這裡,總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當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這輩子恐怕都跨不過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兒了。

     他得承認,離婚後的時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靜多了——興許是高校教師目前的這種授課方式決定了老師們之間除了開會彼此很難見面。

    加上藝術學院這種地方向來是自由主義思想和行為的多發地,所以他習慣了讓自己神龍見首不見尾,隻要不是規定了必須要參加的活動,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課程,他基本隻生活在自己的書房裡,看書,搞科研。

    一年半,他升了官,成為了科研處副處長;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會科學二等獎;寫了些論文,其中幾篇發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參與了省級重點課題,不僅自己有成果,還幫三個研究生确定了論文方向;課講得也不錯,課堂上很少有人睡覺,女生們依然熱衷于圍在孟老師身邊請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場速速落幕的鬧劇般,在少數幾個知情者不屑又隐忍的目光中極快地湮滅掉了。

    盡管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嘀嘀咕咕、猜來猜去,但既然離婚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人們好奇一陣子也就忘記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裡的那個孟旭一樣,除了多了個單身的身份,并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變化。

     隻是,偶爾,任何一個還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起那個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想像:那個應該和自己很像的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齒了嗎?會說話了吧? 這些問題讓他覺得很有趣味——尤其還是在藝術學院公寓樓裡,時常總是有老人家抱着孫子孫女上上下下的時候,他每次看見,都會好奇地這樣想象着。

     然而,今天,他就這樣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樣的額頭、下巴……其實他覺得如果去掉一些嬰兒肥,果果的臉型也和自己很像。

    可是,這麼個自己的小複制品,卻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

    那目光,甚至沒有她看窗外的一個氣球時那麼熱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這個認知令孟旭有些無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說什麼呢:所有這些結果,難道不是他自找的? 過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着輔導伍筱冰考試,忙着在她第一次落榜後鼓勵她繼續努力,忙着在她第二次考試前幫她聯系更好的學校……她如願以償考走了,于是他們分手了。

     面對這個結局,他當時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在乎,那不可能,畢竟曾經肌膚相親,他甚至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女兒、女人去關心,去幫她出謀劃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例子實在是看多了、麻木了,總之當伍筱冰真的離開時,他也并沒有想象中那麼痛徹心扉。

     他不敢去想——難道,真的從一開始,在他們彼此心裡,都給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說得更凄涼點——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階,他們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天長地久的依賴? 想到這裡,他周身湧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為這些前因與後果擺在面前,現今就算有法律準許,他還能夠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嗎? 他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或者段斐那一關嗎? 孟旭知道:這次偶然的遇見,提出了一個他一直想去思考,卻從未敢于認真思考的命題。

     (10) 段斐給許莘打電話的時候,許莘剛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區”交了房子的訂金,正在陪顧小影逛商店。

     打着“優生優育”的旗号,顧小影毫不猶豫地買了商場裡最貴的一件防輻射服——1300元人民币,卻隻有薄薄的一小件,怎麼看怎麼像件吊帶衫。

     趁顧小影去款台結賬的時候,許莘就扯着這件昂貴的“吊帶衫”在商場的燈光下端詳,那種審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驗鈔。

     然後電話就響了。

    許莘看見是表姐的手機号,沒等段斐說話就投訴:“姐,我跟你說哦,小蒼蠅可奢靡了,她買件防輻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說這哪是衣服啊,這整個就是拿十三張紅票子貼在身上嘛……” 段斐本來醞釀着準備像祥林嫂一樣發洩的哀怨情緒頃刻間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頓了會才哭笑不得地說:“你倆在逛街?” “是啊,這周她老公不回來,我也不用加班,兩個孤獨的女人啊……相依為命。

    ”許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看見顧小影交完錢正往回走。

     顧小影也遠遠地就看見許莘在打電話,還很好奇地盯着她看。

    許莘做出一個“我姐”的口型,顧小影看見了,目光頓時黯淡下去——那種昭然若揭的小情緒讓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沒往好地方聯想。

     “我剛才帶果果去新華書店,遇見孟旭了。

    ”段斐直接切入主題。

     “孟旭?”許莘愣一下。

    聽見這句話,剛走過來的顧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沒怎麼變,還是那個樣子。

    我以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見他,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不好形容,反正絕對不是留戀,也不是懷念,但是就是有種很奇怪的滋味……” “那這樣吧,我看你也别浪費電話費了,幹脆把果果留給你爸媽,你馬上打車去顧小影家,我們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鍋,”許莘看看顧小影,見她正在拼命點頭,“人多,還熱鬧,來了再給我們講你的豔遇。

    ” “豔遇?”段斐笑了,“是讨厭的‘厭’吧?” 許莘樂了,驢唇不對馬嘴地答:“我們買了雞肉丸、牛肉丸、魚丸,歡迎品嘗。

    ” 晚上,顧小影家燈火輝煌。

     能開的燈估計都打開了,這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頗沒人氣的屋子顯得十分熱鬧。

    顧小影、許莘、段斐、江嶽陽四個人圍着餐桌涮火鍋,一片熱氣騰騰中隻聽得嘈雜無比—— “不要動我的肉!” “那還是我的豆腐呢。

    ”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麼了?” “顧小影你不要臉!” “有吃的誰還要臉啊?” “姐,她搶我的豆腐!” “你們不要吵,看江老師吃了多少牡蛎了?這才叫‘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你倆傻冒兒!” “啊!牡蛎,給我留點,就這麼點值錢的東西!” “我也沒吃多少啊……我說顧小影你能不能大方點?請人吃火鍋你準備這麼多青菜豆腐幹什麼?你看看,嫩豆腐、鮮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凍豆腐……你家養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嗎……”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滿腦子的草!嘁,還大學老師呢,誤人子弟!” “我告訴你許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職業!當老師是我從幼兒園時代的夢想——嘶,燙死我了!” “活該!說錯話遭天譴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