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夜闌觀山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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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骛清像等了很久,到背着手,把玩着一根黑色鋼筆。

    他仿佛有心事,以指尖不停頂開鋼筆筆帽,細微規律的“啪嗒”扣合聲,反複在他手心裡響起。

     像舊時更漏的水滴,一滴滴數着時辰。

     他看到何未的一刻,鋼筆帽被徹底扣上,被遞回給身後的一個年輕人。

    那人是陌生面孔,想來是從奉天帶回來的。

     “外邊被人攔着,是出什麼事了?”她警覺地輕聲問。

     “沒什麼,”他說,“保定的同學會。

    ” 何至于這樣巧? 六國飯店的舞廳門外,擺着一個賓客牌子,牽頭的照舊是鄧家小公子,名字在頭一個。

    當初這牌子上的名字,就已讓隻宴客名流貴胄的泰豐樓老闆誠惶誠恐,如今這上頭的名字,有的早落魄無名,有的卻是比過去更不可攀的大貴人。

     保定的軍校關閉于上一次的同學會後,時至今日,許多年輕人都淡忘了這個曾培育無數名将的學校。

    但一見到名牌上保定同學會,卻像被提醒,回憶起過去這所學校的輝煌。

     賓客牌下,最末尾還列着西江講武堂、雲南陸軍講武堂等七八個講武堂的名字,這些學校有些早消失于世,難得存留的也已經改了稱呼……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

     門口的士兵,見是謝骛清,直接開門放行。

     舞廳内,到處都是穿着軍裝的男人,十幾年前的軍裝。

    因各自來自的省份不同,軍裝式樣都不同,還有些畢業後棄武從文的,找出讀軍校時的制服穿了。

     像回到了辛亥革命的時代。

     每個鋪着白色桌布的酒桌,沙發,還有舞池旁在交談的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對她行注目禮,隐晦,而又禮貌。

    對他們來說,何未年紀輕,算小一輩的人,但她是謝骛清的妻子,該有的禮節不可少。

     “這都是你的朋友?” “昔日同袍,還有學生。

    ” 謝骛清把軍裝外衣穿上,正襟而坐。

     在舞池旁,這個圓桌子周圍有白謹行和鄧元初,還有那位扔過一塊表在銀盤子裡,吓唬何未親爹的男人。

    這位先生昔日年齡就是最長的,如今男人已邁入老年,笑意倒不顯老态。

     恭王府一面後,她同這個邵先生見過幾次。

     “二小姐。

    ” “邵先生。

    ”她笑笑。

     “清哥請我做證婚人,”邵先生理了理許久未穿的軍裝,笑着說。

     她心中一震,看謝骛清。

     謝骛清微笑着,回視她。

     “我說,二小姐如今名聲大,未必肯認我這個已失了勢的人。

    ”邵先生笑着道,“我這裡準備了稿子,二小姐是否要過目?” 何未仿佛失了語。

     “簡陋了些,”他在桌下攥住她搭在膝蓋上的一隻手,“但至少親朋滿座。

    本想請花童,怕有記者在外拍照,就省了這個步驟。

    ” 她盯着謝骛清,盯了半晌,一低頭,眼淚掉下來。

     邵先生笑着離開,準備證婚儀式。

     賓朋一一露面。

    七姑姑從偏門入内,走到一旁的圓桌旁,對她笑了笑:“你九叔說,他過于受人矚目,就不來了,由我全權代表了何家。

    ” 她不知該答什麼,愈發像被人推到了一場夢裡。

    四九城内的一場夢。

     “今日我受父親囑托,是來嫁妹的,”白謹行笑着,同七姑姑坐了一桌,“算娘家人。

    ” 而新郎家的桌上,獨自坐着鄭家三小姐。

    鄭渡一度想湊過去,到姐姐身邊坐着,被她趕走。

    那一大桌子的空椅子,都是謝家人的。

     再遠些,是同謝二小姐交好的俄公使、法公使,在賓客位。

     好似謝骛清已廣發喜帖,除了她這個新娘,無人不知兩人的喜事。

     他沒穿新浪該穿的西裝,以軍裝替代,在座諸位賓客基本軍裝加身,外頭守着的也是士兵。

    因在東交民巷,記者難進,極難走漏風聲,就算有人因舞廳名單上的貴客想窺探内幕,望進來,見滿座軍人和老舊軍裝,猜到的隻能是——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的舊軍官聚會。

     這些曾獻身辛亥革命,推翻舊王朝的軍人們,聚在此處,為了一段不可外傳的婚禮。

     謝骛清給她的婚禮,最奢華的不過這滿座功勳。

    至簡,至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