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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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量,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黑暗中,神志陡然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這樣竭盡全力掙紮在生死邊界?瀕臨絕境,卻沒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人連着身心吞噬。

     可這一次,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會來了…… 一念及此、支撐着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

    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象,隻不過稍微用力,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逼近心髒!他不敢再度用力,頹然松開了手,靠着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媽的混蛋!”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内,雲煥忽然煩躁起來,眼裡發出了惡光,喃喃咒罵着,用力将光劍對着無頭屍體扔過去——嚓的一聲,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屍體,釘在地上。

    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落在雲煥眼前。

     借着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

     兩位白發蕭蕭的老人,一個雍容華麗的婦女,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以及後排居中的戎裝佩劍骠悍軍人。

     ——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

    婦人臉上的紅暈、孩子眼裡頑皮的光彩,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的細緻入微。

    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滄流曆八十七年六月初一,與琴攜子馳、彌、恒,侍父母于帝都造像。

    願合家幸福,早日團聚。

    ” 雲煥定定看着這張染血的小像,捏着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此刻移開、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團聚……”喃喃重複着最後幾個字,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原本眼裡兇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

    隻覺指尖也開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松,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将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然而耳朵邊上有什麼急切的咻咻嗅着,細小的牙齒噬咬着他肩膀上各處穴道,似在努力将他喚醒。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

     藍狐伏在他肩頭,擡起染滿血的嘴巴,湊過來嗅了嗅他,發出歡喜的嗚嗚聲。

     “小……藍啊。

    ”沒有料到這隻師傅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雲煥眼睛裡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費力吐出兩個字,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

    小藍漆黑的眸子裡蓦然滑落晶瑩的淚水,湊過頭蹭着他冰冷雙頰,發出急切的哀叫——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傅,卻發現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将他叫醒。

     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雲煥恍惚中發現狐狸毛梢已經隐隐蒼白——陪伴了師傅十幾年,小藍也已經老了……拖兒帶女的,也不能經常陪在師傅身邊。

    合家幸福……呵呵。

     雲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裡——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連回到内室水池旁、再看師傅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隻有一隻蒼老的藍狐看着他死去。

     “嗚,嗚……”在神志再度渙散的刹那,小藍更加急切地咬着他的肩膀。

     “想……說什麼?”雲煥苦笑着看着這隻急切的小獸,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都無法說出一句話吧?這隻陪伴了師傅多年的藍狐,究竟想對他說什麼? 小藍從他肩頭竄下,閃電般沒入黑暗裡。

     然後,古墓暗角裡傳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聲,仿佛拉着什麼東西往這邊過來。

    外面已經是大亮,雲煥靠在窗下,詫異地看着那隻小獸用牙齒咬着一隻錦囊,吃力地從師傅的房間裡一步一步拖出來。

     “啪”,将錦囊拉到雲煥面前,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雲煥。

    畢竟已經老了,這隻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

     “怎麼?”雲煥看着那隻被它拖出來的錦囊,認得那是師傅貼身收藏的東西,不由詫異。

     顯然是做過好多次駕輕就熟——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隻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齒伶俐地咬開,放在地上。

    然後就蹲在旁邊,直直看着雲煥的眼睛,等待他的反應。

     “啊?”在那隻碧玉盒子打開的刹那,雲煥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脫口低呼—— 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分門别類地排在那裡,異香撲鼻而來。

    他隻是一看,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甯神、調息諸多種類,名貴異常。

     ——那,竟是師傅生前常用的藥囊! 小藍歪着頭看了雲煥半日,不見他回答,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放在地上,再看看他——顯然,那是師傅以前每次昏迷過後、經常服用的藥。

     雲煥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不對。

    小藍立刻探頭,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

     如是者三,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雲煥微微點了一下頭。

    藍狐歡呼一聲竄上了他肩頭,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将叼着的藥丸喂給他。

    然後就蹲在肩甲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臉色是否好轉。

     雲煥閉目運氣,将藥力化解開來。

    這是黑靈丹——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确切解藥,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減輕,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小藍黑豆也似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個刹那,終于可以動了的少将擡起手來,輕輕撫摩肩上蹲着的藍狐,忽然間不能說一句話——腳下還伏着昔日同窗的屍體,湘背叛,潇戰死,最裡面的暗室裡、師傅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嚣的古墓。

     他扶着牆壁踉跄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屍身上的光劍,輕輕将那一張小照放到了屍身上。

     師傅死了。

    所有人都想殺他。

    所有人都要雲家死。

    他沒有一個盟友,此後在暗夜裡孤身前行,更要時刻提防着背叛和反噬。

    浮世肮髒,人心險詐,如今他除了小藍,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 來到石墓最深處,他看到小藍費盡力氣拖着那隻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以為主人隻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便拼命地叫喚着、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藥。

    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

    小藍不顧一切地叫着,用牙齒去焦急地噬咬着石像,一直到尖齒折斷在石化的女子肩頭。

     流着滿口的血,藍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确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後、祈求似的轉過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雲煥。

    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讓主人如同昔日一樣從沉睡中醒來,展露笑顔。

     滄流帝國的少将涉水而來,隻是木然地俯下身,從水池裡撈出一個沉浮着的人頭,遠遠扔出去——然而血已經污了池水,彌漫開來,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腥紅。

    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污染——那是肮髒浮世的倒影。

     那個刹間、似乎力氣用盡,雲煥踉跄着跪倒在地底湧出的血色幽泉中,蓦然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

    藍狐驚得一顫,從慕湮肩頭落下。

     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嚎之後,他立即将頭埋入水下,讓冰冷的、帶着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自看到師傅遺體起,變亂疊出、幾次生死交錯,目不暇接。

    直至此刻,心中積聚的哀恸絕望才排山倒海而來。

    雲煥顫抖着跪倒在水裡,不敢直起腰。

    因為他在流淚。

     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刹那,他都不曾流過淚。

    此後的歲月裡更加不曾。

    就算現在,他也不想讓師傅看到自己這般樣子。

    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卻隻夠埋頭入水,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

     古墓陰暗而潮濕,雲煥在水中嘶喊,隻見水波蕩漾,寂靜的石墓裡卻毫無聲息。

    而這無聲的長恸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将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隔了百年的光陰、萬裡的迢遞,浮世肮髒,人心險詐。

    割裂了生和死,到哪裡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顔? 彌漫着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将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