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馬革裹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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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馬頭一帶,人斜刺裡直奔河邊。

     沙天龍、楊正英也掉轉馬頭,去追趕楊都督。

    萬古雷勒住馬,怔怔望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心中說不出的一股滋味。

    沒想到從小長大的夥伴,今日竟在沙場上成了敵人! 他的護兵和百戶張善明仍跟在後面,他們清楚地聽到了雙方的對話。

     此刻,周圍的局面仍然混亂不堪。

    但楊都督的隊伍已經潰敗,大批的騎士掉轉馬頭向河邊奔,天豹衛的弟兄則在後追殺。

     萬古雷定了定神,縱馬往河邊奔去。

     當他來到河邊時,景象慘不忍睹,他不禁目瞪口呆。

    大概由于馬蹄的不斷踐踏,河冰被踩裂開了凍,不少敵軍騎士被冰冷的水吞沒,馬嘶人嚎,響徹上空。

     不敢渡河的則被斬殺在岸邊,屍體如冬天倒掉的枯木,沿河堤睡滿。

    岸邊的河水冰面上,塗滿了濃濃的鮮血。

     然而厮殺沒有停止,天豹衛的弟兄追殺着四散逃走的敵人。

    猶如獵人追逐獵物。

     沙天龍、楊正英大約已過了河,但願他們去了吧,他可不願意見到他的屍體。

     他不再追殺這些亡命的敵軍,命令士卒俘獲戰馬,戰馬是軍中最寶貴的财富。

     此時,他才見到耿牛,隻見他滿臉興奮之色,興沖沖跑了過來,道:“萬師兄,俺天豹衛大獲全勝,殺得小子們喊爺叫娘!” 萬古雷一笑:“你猜我遇到誰了?” 耿牛大笑:“你把楊都督老小子砍了?” “不對,我遇到沙師兄、楊大哥。

    ” “什麼?他們怎會到這裡來?” “想不到呀,他二人已入了軍旅成了對頭!” “啊喲,在陣上遇到咋辦?” “你說呢?” “俺不會與他們交手,大家是弟兄呀!” 正說着,朱能命人傳令,天豹衛火速向北,會同大軍進擊鄭村壩,直搗李景隆大營。

     萬古雷立即下令吹起軍号,帶着俘獲的戰馬,集隊趕往鄭村壩。

    行了一程,朱能半途送饅頭來,這是蒸軟的新鮮饅頭,來得正是時候。

     萬古雷饑腸辘辘,抓起就啃。

     朱能笑道:“老弟你立了頭功,不到一個時辰就把萬餘先鋒鐵騎擊潰,這可是個好兆頭! 殿下決心于午時與敵決戰,你們吃完飯趕了去,還正是時候!” 萬古雷道:“殿下神機妙算,李景隆恐怕不堪一擊!” 朱能道:“李景隆雖無能,但他兵多将多,其中不乏智勇雙全之士,不可輕敵。

    ” 萬古雷笑道:“我隻管厮殺,沖鋒陷陣,這用兵之道,有朱兄你謀劃,我卻省心。

    ” 朱能看看坐在雪地上狼吞虎咽的将士,道:“真難為了弟兄們,空着肚子打了一仗!” 耿牛埋頭大吃,顧不上說話。

     半個時辰後,朱能傳令上路。

    到達陣地時,蒙古騎兵已經沖入敵陣。

     燕王騎在馬上注視着戰況,方天嶽等在後跟随,關中四劍卻不見,大概監視甯王去了。

     朱能和萬古雷來見燕王,在馬上行禮。

     燕王道:“兩位來得正好,李景隆來不及擺開陣勢,我就命蒙古三衛殺人敵陣,你們看,能不能沖到大營?” 張玉插言道:“殿下,三衛騎兵隻怕沖不破敵陣,敵人勢衆,後軍已擺開陣勢。

    ” 萬古雷定睛注視前方,隻見三衛蒙古騎兵已經受阻,敵騎兵不斷從後軍湧出,還有更多的步卒像活動的城牆,一排排接踵而來。

    這樣打下去,蒙古騎兵隻怕要糟。

    但燕王和諸将仍沉得住氣,自己不便多言。

     此刻忽聽燕王道:“後軍分出兩衛,右軍出兩衛,隐伏在鄭村壩左右,聽我命令行事,萬不可急燥,更不能擅作主張,魯莽行事。

    其餘各軍,按左、前、右、後、中列陣,騎兵當先,步卒在後,各位當知這一仗事關燕軍生死存亡,務必奮勇争先,克敵緻勝!” “謹遵台命!”衆人齊聲回答。

     朱能對萬古雷道:“老弟,天豹衛當先鋒,愚兄率步卒殿後,走吧!” 萬古雷拔出神罡劍,運起中氣吼道:“天豹衛弟兄們,殺啊——!” 他縱馬飛馳,一馬當先,沖向密密麻麻的敵人。

    天豹衛的弟兄高舉馬刀,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策馬飛奔沖向敵陣。

     敵軍立即派出一支,呼喊着沖上來。

     萬古雷熱血沸騰,與迎面沖來的敵騎首腦遇個正着,他出手一劍砍去,被對方舉刀架住。

     兩人錯肩而過,又遇上了另一人,萬古雷一劍将他戳下馬來。

    緊接着四面八方都有人來攻他,他左閃右避,橫砍斜劈,片刻就殺翻下十來個人。

    但他并未沖到敵人營盤中去,總是不斷有人向他沖來,不斷地倒在他的馬蹄下。

     喊聲、咒罵聲、呼救聲、兵刃的铿锵聲,飛箭流矢的破空聲,慘叫聲、馬嘶聲和荒野中不斷刮來的風聲……這所有一切聲音合起來的喧嚣,震撼着這茫茫冰凍的曠地,他記得小時曾随父親到過京郊,農夫站在田裡彎腰刈稻,那一望無際的金色的田野,像是永遠都割不完似的。

    他現在又有了這種感覺,但刈的不是金黃的稻谷,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砍翻一個又來一個,有時一次來幾個,他得不斷地揮動胳臂,不斷地駕馭坐騎,殺,殺,殺,不停地殺。

     他不可能停下來,也不可以不殺。

     他動了恻隐之心。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但你不殺對方就殺你,你把他刺傷他還要來殺,你隻有要了他的命,他才乖乖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但這時候,又有人咆哮着向你殺過來。

     殺吧,殺,仿佛他生下來就為的是殺人一般。

    他不想殺也不成。

    一個人掉進河裡,你總得要遊到岸邊才安全。

    現在你隻有把人殺光,你才能得到安全、得到安靜。

     最初沖動的激昂之情消失了,他十分冷靜地在揮舞神罡劍,平靜地看着敵人在嚎叫聲中倒了下去。

    他十分奇怪,敵人怎麼會有那麼多,就像小時候看農夫刈稻一樣,覺得他們永遠也割不完。

    這會兒,他卻是殺不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個方位。

    周圍全是敵人,一群咆哮着揮舞兵刃的惡人。

    他們想要他的命,那就納命來吧,殺、殺、殺,殺! 有人用箭射他,有人拿刀擲他,都被他輕易躲過,他仍然騎在馬上,揮舞着他的利劍。

     終于,他發覺沒人向他沖來,他舉左手衣袖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珠,以他精深的内力,居然也在微微喘息。

    他有了片刻的甯靜,便朝周圍一看,争鬥仍在繼續,數不清的人在相互砍殺。

    不斷有人不是往前栽倒就是往後跌倒,更多的人是在地上決戰,騎兵們也混雜其間。

     突然,有一騎向他沖來,高喊:“萬大人!”他身後有五騎在追他。

    這就是天豹衛的百戶張善明。

    他立即帶馬過去,迎戰追來的五騎。

     張善明身上滿是血迹,喘了幾口粗氣,揮舞他的馬刀去助戰。

    然而那五騎已經一個個翻身落馬;被萬古雷統統砍翻。

     張善明一指左側十來丈處,有幾十名天豹衛弟兄苦鬥百多名敵軍,萬古雷不加思索地沖了過去,瞬間就劈翻了三人。

    他出劍極快,勁力又足,一般的騎士,怎當得起他的一劍。

     盞茶功夫,他救出了數十名弟兄。

    其中就有他的護兵。

    他當即帶着他們,朝人多的地方沖去。

    一切和剛才一樣,殺、殺、殺,不停地殺。

    他身後的騎兵越來越多,成了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

    不久,他和耿牛相遇。

    耿牛身後也有一隊騎士。

     兩股合一股,向敵人縱深處殺去。

    他們的英勇引起了敵方主帥的注意,立即便有兩個鐵騎,從後備營中沖出,将他們圍住。

     馬鳴人嚎,又是一陣激烈的交鋒,他和耿牛左沖右突,攪亂着敵人的陣勢。

     敵騎中的一個頭目找上了他,這是一個中年漢子。

    兩人交手五合,不分勝敗。

     這是他初次遇上個硬手,正欲再與他相鬥,卻被耿牛沖上去一刀,砍斷了那人的馬頭,也砍中了那人的肩膀,一聲不哼跌下馬死了。

     萬古雷不及多瞧一眼,又遇上了三個敵人。

    招架、攻擊、勒轉馬頭,他輕易地打發了他們。

    然而又有大批騎兵沖來,他眼看天豹衛弟兄有好多人躺倒了地上,一股怒氣在心中騰起,平靜的心境消失了。

    他咬牙切齒帶馬沖了過去,毫不留情運起七成功力,一劍一個,決不再出第二劍。

    他隻有把敵人像割稻谷一樣不停地放倒,才能讓天豹衛弟兄弟留下幾個。

     兩千來個敵人騎兵潰退了,他和弟兄們似乎又有了喘氣的機會。

    瞧瞧跟着的弟兄,比剛才還多。

    這都是後來集中過來的弟兄,先前的弟兄至少損折一半。

    他約略估計人數,不下千餘騎。

    看看四周,數十萬人在厮殺,黑壓壓的人群看不到邊。

    觀此景象,燕軍并未取勝,敵軍也未潰敗,他和弟兄們又要去沖殺。

     這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功夫,敵軍又有一支騎兵沖殺過來。

     他高舉神罡劍,高喊一聲:“殺——啊——”迎頭沖了上去當他擊潰了敵軍,擦試着額頭上的汗水,喘着粗氣查看他的弟兄還有多少人時,發現天色更加昏暗下來。

    北國冬天黑的早,莫不是已近黃昏?正在此時,他清楚地聽到了敵方兩翼有整齊的呐喊聲隐約傳來。

     他高興地高聲對弟兄們說道:“後軍、右軍的四衛弟兄已從兩側殺進鄭壩村,大家随我沖大營,今日能打敗敵軍!” “殺——!”他高喊着向中心地帶沖去。

     “殺——!”弟兄們争先恐後,縱馬飛奔。

     又是一場激烈的厮殺,萬古雷率天豹衛突破敵人擺在中軍的陣式,敵人大亂起來。

     萬古雷明顯在感覺到,敵人即将崩潰了。

     他回頭張望,隻見己方步卒如波浪席卷而來,天豹衛不怕孤軍深入,遂鼓動士卒,拼命向中軍大沖去,砍殺那些敢于阻路的敵人。

     天漸漸黑暗下來,敵軍已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正所謂兵敗如山倒,一旦士氣消失,勇士就變成了怯戰的懦夫。

    他們掉轉馬頭,沒命地逃跑。

    那些沒有坐騎的步卒,如退潮的浪洩了過去。

    他們張慌失措,丢盔棄甲,拼命地奔逃。

    當官的喝斥、威吓已失去力量,不久就連官員們也急急奔逃,如喪家之犬…… “咣——咣——”鑼聲在遠處在近處響着。

     近處是敵人的鑼聲,遠處是自己的鑼聲。

     萬古雷勒住了馬,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這一戰結束了,殿下已命鳴金收兵。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還劍入鞘,不用再殺人了,至少是現在不殺了。

     掉轉馬頭,喊了聲:“耿師弟!” 耿牛在身後答應:“俺在這兒。

    ” “收兵回營!”他如釋重負地說道。

     “弟兄們,回營啦!”耿牛大吼。

     他的中氣仍然這麼足,聲音吼得幾裡外都聽得見。

    從聲音中判别出他似乎很高興。

     “師兄,俺勝了嗎?”耿牛和他并留而行。

     “勝了,敵人已被擊潰,隻可惜天黑得早了點兒,要不定能沖到李景隆的大帳去!” “嘿,俺今日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兩個多時辰的大戰,天豹衛弟兄大概損折了不少、但敵軍傷亡就更多了。

    ” “俺天豹衛少了原來那四百弟兄,要是他們在,今日早沖到了大營!” 兩人邊說邊走。

    燕軍來不及支起營帳,隻能随處坐卧。

    他們找了塊人少的地方,停下來歇息。

    這曠野當真荒涼,沒有樹沒有草,不能生火取暖。

    萬古雷和耿牛背靠背坐在地上。

     北風陣陣,砭人肌膚,人人縮成一團,相互擠着禦風取暖。

    萬古雷下令清點人數,據報告隻有七百多人,估計有的散失在附近隊伍裡,隻有等天明再收攏。

     萬古雷想入定調息,但卻靜不下心來。

    下午的激戰勝過上午,倒在凍土上的雙方士卒,不知有多少人,事後想起令人不寒而栗。

     唐詩雲:“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 他深深歎了口,聽見靠在他背上的耿牛,已發了鼾聲,便也制止自己胡思亂想,閉上雙目入定,明日還有大戰,他必須保有精力。

     一大早,探子來報,李景隆已連夜逃走,扔下了辎重糧車,直喜得燕軍将士額手稱慶。

     萬古雷心情舒暢,忙着召集走散的士卒。

    等所有人到齊後查點,隻剩下了三千來人。

     再看昨日争戰地,屍橫遍野,慘不忍睹。

     朱能過來找他,說殿下沒有采納衆将乘勝追擊李景隆的方略,李景隆雖敗,實力仍足,敵情不明,不能冒險追擊燕王又體恤士卒疲憊,決定回師北平,解城下之危。

     聽說回北平,萬古雷十分高興。

     朱能又道:“愚兄替賢弟請功,殿下隻點頭不語。

    待議事完畢,殿下隻留下愚兄,說有人告賢弟在陣前放走故舊熟人,緻使敵前鋒楊都督逃過河溜走,不知可有此事?” 萬古雷一愣,道:“放走楊都督倒未必,小弟遇到了幼時在一起長大的朋友,彼此說了兩句話,他們就走了,這……” 朱能道:“難怪愚兄替賢弟辯解,殿下說,私情不能大于國事,要愚兄多開導老弟。

    ” 萬古雷歎氣道:“我總不能把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殺掉吧,這樣幹我還是人嗎?” 朱能道:“換了愚兄也會這麼做的,此事老弟不必放在心上!”一頓,又道:“賢弟與朋友說話時,身邊可有什麼人在?” 萬古雷道:“不知道。

    當時正猛沖猛殺,突然間見到了故友,便停住說話……” 朱能沉思片刻,道:“愚兄走了,等會兒有人送吃食來,飯後就回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