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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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人做出一些怪事,分散人們的注意力,使他們不至于了解他真正想做的事,或者他的真實個性。

    他們感到自慚形穢。

    所以電影圈子裡的人行為都那麼乖戾。

    ” 誰曾想到死亡竟是一個如此美妙的過程,等候死神的人竟可以那麼從容安詳,那麼無所畏懼。

    最妙的是,你已經解讀了一個大神話。

     伊萊-馬裡昂在病痛難眠的漫漫長夜裡,一邊從插進牆裡的管子裡吸着氧氣,一邊回想着一輩子的生活。

    他的私人護士,普裡西拉,每天輪班兩次,此刻正坐在病房的另一頭,借着微弱的燈火讀書。

    馬裡昂看見普裡西拉的雙眼飛快地上下移動,仿佛每讀完一行,一定要擡頭看看他。

     馬裡昂思忖着,眼前這一場面若是拍成電影,肯定會有顯著的區别。

    電影中,空氣裡會彌漫着緊張的氣氛,因為他正在生死之間徘徊。

    護士會蹲伏在他的床邊,醫生們會進來出去,穿梭不止。

    病房裡肯定會吵吵嚷嚷,劍拔弩張,然而此刻,他躺在病房裡,周圍萬籁俱寂,隻有護士在讀書,馬裡昂通過塑料導管,呼吸通暢。

     他知道這種寬綽的頂層套房隻供顯要人物使用,比如權傾四野的政治家,房地産億萬富翁,以及娛樂圈的電影明星,他們的神話日漸被人淡忘。

    他們各自都是曾經執掌一方的風雲人物,在這裡,在醫院的沉沉黑夜裡,卻成了死神的奴隸。

    他們孤苦無助地躺着,隻有唯利是圖的人來安慰他們。

    體内插着管子,鼻孔裡通着插頭,靜候着醫生前來,拿着手術刀為他們衰竭的心髒清除廢物,或者,像馬裡昂一樣,等候着換上一個進行全面校正過的新心髒。

    馬裡昂想知道,他們是否同他一樣心平氣和,俯首認命。

     為什麼要俯首認命?為什麼他會告訴醫生,他不願做心髒移植手術,甯肯守着衰竭的心髒再活一段短暫的時間?他心想,感謝上帝,我依舊能夠避免感情用事,做出明智的決定。

     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了,如同簽定一份電影合同:成本估算,赢利的百分比,輔助權利的價值,對演員和導演可能設置的圈套,以及成本超額等。

     其一:他已年屆80,身體并不健壯。

    做了心髒移植手術之後,至少有一年的時間他不能工作。

    顯然,康複之後,他将不能重新執掌洛德斯通制片廠,他手中握有的絕大部分權力将旁落他人。

     其二:大權旁落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

    像他這樣的老人,即便換上一個新的心髒,究竟又能做些什麼呢?他無法進行體育鍛煉,無法追逐女人,無法享受吃喝的樂趣。

    不,權力是老人唯一的快樂之源,這有什麼不好嗎?權力可以用來行善。

    他不是已經一反謹小慎微的原則,一反一輩子所持的偏見,對歐内斯特-韋爾顯露了仁慈的一面了嗎?他不是已經告訴醫生,他不願剝奪一個孩子或一個年輕人移植心髒,重獲新生的機會了嗎?難道那不是運用手中的權力在積德行善嗎? 然而,他同虛僞的嘴臉打了一輩子交道,當然能意識到此刻自己有多虛僞。

    他拒絕心髒移植手術,隻因為那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這是比較現實的決定。

    他允許歐内斯特-韋爾得到毛利百分點,隻因為他渴望得到克勞迪娅的愛戴和莫莉-弗蘭德斯的尊敬,純粹是感情脆弱所緻。

    他想留下一個仁慈善良的印象,難道有什麼不妥嗎? 他對自己的一輩子感到心滿意足。

    他努力奮鬥,起初窮酸潦倒,現在擁有了家财萬貫,也征服了周圍的同類。

    他享受過人世間的種種快樂,愛過漂亮的女人,住過豪華的住宅,穿過精美的绫羅綢緞。

    他對藝術創造也做出過貢獻。

    他掙得了顯赫的權勢和龐大的财富。

    他曾盡力行善,造福他人,他捐款上千萬美元給這家醫院。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與他人抗争是莫大的樂趣。

    這難道有什麼可怕的?除此以外,你有其他的辦法掌握權力,積德行善嗎?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對歐内斯特-韋爾如此慷慨仁慈。

    你絕不能把苦苦掙來的血汗錢輕易賞給他人,尤其是在遭脅迫的情形下。

    不過,博比會有辦法應付的。

    博比将照料處理好一切事務。

     博比将制造必要的公衆輿論,說馬裡昂拒絕做心髒移植手術,将心髒讓給比他年輕的人。

    博比将收回所有的毛利百分點。

    博比将關閉女兒的制片公司,這家公司一直是洛德斯通的虧損大戶。

    博比将替他承擔罪名。

     他聽到遠處傳來小鈴铛的聲響,随後聽見像是蛇發出的尖叫聲音,那是傳真機正在發送紐約編制的票房收入記錄。

    這種時斷時續的聲響正好有節奏地應和着他那衰竭的心跳。

     最終的真相是,他已經享受了足夠多的美好日子。

    不是他的肉體,而是他的精神徹底背叛了他。

     最終的真相還是,他對人類感到失望。

    他目睹過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可鄙的個性弱點,太多的追名逐利和貪婪成性。

    還有戀人之間、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的虛僞。

    感謝上帝,使他得以拍電影,激發人們的希望;感謝上帝,他有了外孫子女;感謝上帝,他不用目睹他們長大成人,染上人類的通病。

     傳真機發出的時斷時續的聲音停了下來,馬裡昂能聽到自己衰竭的心髒發出的不規則的跳動。

    初曉的晨光灑滿了整個病房。

    他看到護士關掉電燈,合上了書本。

    這樣死去該是多麼孤單啊。

    身邊隻有一張陌生的面孔,有那麼多有權有勢的人愛戴他的呀。

    護士走過來,撐開他的眼睑,又把聽診器放在他的胸部。

    病房那扇碩大的門敞開着,仿佛通向一個古老的神殿,馬裡昂聽到了盛着早餐的托盤裡碟子碰撞發出的聲響…… 病房裡驟然燈火通明。

    馬裡昂感覺到有人握拳捶打他的胸口,他真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他的腦海裡像是升起了團團的烏雲,罩上了濃濃的霧霭。

    穿透這濃霧,傳來尖聲的叫喚。

    他那缺氧的大腦突然冒出一部影片的一句台詞:“神就是這樣死去的嗎?” 馬裡昂能感覺到電流的打擊,拳頭的捶打,他的胸腔被打開,有人伸手按摩他的心髒。

     整個好萊塢都将沉浸在哀悼之中,但最傷心的自然是夜班護士普裡西拉。

    她每天輪班兩次,為的是撫養兩個幼小的孩子,馬裡昂在她當班的時候去世,這使她深感不快。

    她感到自豪的是,人人都知道她是加利福尼亞州最優秀的護士。

    她憎惡死亡。

    然而,她閱讀的那本書使得她異常興奮,她還計劃着如何說服馬裡昂把它拍成電影。

    她不會做一輩子的護士,她已經是個兼職的編劇。

    此刻,她也不放棄希望。

    這家醫院的頂層套房總是接待好萊塢的顯要人物,她将守護着他們,絕不讓死神得逞。

     然而,所有這些隻是發生在一息尚存的馬裡昂的大腦裡,那裡儲存着他看過的上萬部影片。

     事實上,護士走到他床前時,他離開人世差不多已有一刻鐘了,他走得那樣平靜。

    她猶豫了30秒鐘,思量着該不該拉響急診警報,把馬裡昂救活過來。

    她同死亡打了多年的交道,養成了慈悲的心懷。

    為什麼要救活他,使他經受重獲生命的苦痛和折磨呢?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陽,鴿子在石壁上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

    普裡西拉是決定馬裡昂命運的最終力量……也是他最仁慈的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