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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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翻覆覆唱着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于歌聲随着水聲風聲,消沒無蹤。

    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于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

    張無忌隻覺掌裡趙敏的纖指寒冷如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二十餘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也曾聽到過一次。

    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這孩子痛下毒手。

    ” 趙敏問道:“老爺子,韓夫人怎麼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麼?”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

    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

    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問起此歌來曆,她曾詳細說給我聽。

    ”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傑出的弟子:峨默長于文學,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強。

    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

    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做到教主的首相。

    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于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職。

    峨默不願居官,隻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曆數,飲酒吟詩。

    尼苦牟一一依從,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

    事敗後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

    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

    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

    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入行刺。

    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後舍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

    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

    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

    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

    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于這山中老人。

    ” 趙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于你。

    ”謝遜歎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得緊,豈足深怪?” 趙敏低頭沉吟半晌,說道:“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于老爺子啊。

    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萬毒手的毒招?”謝遜道:“千蛛萬毒手?韓夫人不會使啊。

    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顔過于性命,怎肯練這門功夫?”張無忌、趙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歲,也決計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臉蛋、耳大招風,這面型是決計改變不來的,趙敏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哪裡去啊”謝遜道:“甚麼?紫衫龍王美若天仙,二十餘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仿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 趙敏聽他說得鄭重,隐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跷,這個醜陋佝偻的病妪,居然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說甚麼也令人難以置信,問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說的了。

    白眉鷹王自創教宗,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争雄逾二十年。

    青翼蝠王神出鬼沒,那日在萬安寺中威吓于我,要毀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餘悸。

    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何緣故?”謝遜道:“那是殷二哥、韋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願讓她的。

    ”趙敏道:“為甚麼?”突然格格一笑,說道:“隻因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麼?”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跟謝遜開起玩笑來。

     謝遜竟不着惱,歎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而已?其時教内教外,盼獲黛绮絲之青睐者,便說一百人,隻怕也說得少了。

    ”趙敏道:“黛绮絲?那便是韓夫人麼?這名字好怪?”謝遜道:“她來自波斯,這是波斯名字。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都吃了一驚,齊聲道:“她是波斯人麼?”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她是中國和波斯女子的混種,頭發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一眼便能分辨。

    ” 趙敏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眯着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全然不同。

    張公子,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

    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 謝遜問道:“苦頭陀是誰?”張無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範遙。

    ”當下将範遙自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卧底之事簡略說了。

    謝遜歎道:“範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于本教,實非常人所能。

    唉,這一半也可說是出于韓夫人之所激啊。

    ”趙敏道:“老爺子,你别賣關子了,從頭至尾說給我們聽罷。

    ”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出神了半晌,緩緩說道:“二十餘年前,那時明教在陽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

    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個波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谒見陽教主。

    信中言道,波斯總教有一位淨善使者,原是中華人氏,到波斯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頗建功勳,娶了波斯女子為妻,生有一女。

    這位淨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

    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他女兒送來光明頂上。

    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

    陽教主自是一口答應,請那女子進來。

    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豔不可方物。

    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

    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

    這位波斯豔女黛绮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

    ”趙敏笑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豔女便深深鐘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罷。

    ”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

    我怎會另生他念?”趙敏“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為成昆所殺,這時無意間提起,不免引起他傷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韓夫人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頂上人人反對,隻有陽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

    想來陽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人厲害,将丈夫收得服服帖帖。

    ”謝遜道:“陽教主慷慨豪俠,黛绮絲的年紀盡可做得他女兒。

    何況波斯總教教主托他照拂,陽教主持她自是仁至義盡,決無他念。

    陽教主夫人是我師父成昆的師妹,是我師姑。

    陽教主對夫人是十分愛重的。

    ”成昆殺他全家,雖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時,卻隻淡淡的一言帶過,便與說到一個常人無異。

    趙敏道:“苦頭陀範遙據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绮絲定是十分傾心的了?”謝遜點頭道:“那是一見鐘情,終于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

    其實何止範兄如此,見到黛绮絲之美色而不動心的男子隻怕很少。

    不過明教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就有誰對黛绮絲緻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

    哪知黛绮絲對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

    我師姑陽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與範遙結為夫妻。

    黛绮絲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衆橫劍自誓,說道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甯死不屈。

    這麼一來,衆人的心也都冷了。

    ”過了半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陽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來是為父報仇。

    衆人見這姓韓的青年貌不驚人,居然敢獨上光明頂,來向陽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

    但陽教主卻神色鄭重,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的款待。

    宴後向衆兄弟說起情由,原來陽教主當年和他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跪在地下,站不起身。

    當時他父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隻是知道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

    将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來。

    陽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

    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武,卻要他子女選定。

    陽教主當時便答允了。

    事過十餘年,陽教主早沒将這事放在心上,哪知這姓韓的竟然遣他兒子到來。

    “衆人都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頂來,必有驚人的藝業,但陽教主武功之高,幾已說得上當世無敵,除了武當派張三豐真人,誰也未必勝得他一招半式。

    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同時齊上,陽教主也不會放在心上。

    所擔心的隻是不知他要出甚麼為難的題目。

    ”第二天,那韓千葉當衆說明昔日約言,先把言語擠住陽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

    他竟是要和陽教主同入光明頂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

    “他此言一出,衆人盡皆驚得呆了。

    碧水寒潭冰冷澈骨,縱在盛暑,也向來無人敢下。

    何況其時正當隆冬?陽教主武功雖高,卻不識水性,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凍也凍死了,淹也淹死了。

    當時聖火廳中,群雄齊聲斥責。

    ”張無忌道:“這件事當真為難得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陽教主當年曾答允過那姓韓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選擇,這韓千葉前輩選定水戰,按理說陽教主無法推托。

    ”趙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輕輕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明教教主何等身分,豈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總當做到。

    ” 她這話說的是張無忌。

    再提一下二人之間的誓約,謝遜卻哪裡知道,說道:“正是如此,當日韓千葉朗聲說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原沒盼望能活着下山。

    衆位英雄豪傑盡可将在下亂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誰也不會知曉。

    在下隻是個無名小卒。

    殺了區區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殺,上來動手便是。

    ‘衆人一聽,倒不能再說甚麼了。

    “陽教主沉吟半晌,說道:”韓兄弟,在下當年确與令尊有約。

    好漢子光明磊落,這場比武是在下輸了。

    你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韓千葉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對準自己心髒,說道:“這匕首是先父遺物,在下隻求陽教主向這匕首磕上三個響頭。

    ‘群雄一聽,無不憤怒,堂堂明教教主,豈能受此屈辱?但陽教主既然認輸,按照江湖規矩,不能不由對方處置。

    眼前情勢已十分明白,韓千葉此番拚死而來,受了陽教主這三個頭後,他勢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手下。

    ”霎時之間,大廳中竟無半點聲息。

    光明左右使逍遙二仙、白眉鷹王殷二哥、彭瑩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謀,但當此難題,卻也都一籌莫展。

    韓千葉此舉,明明是要逼死陽教主,以雪父親當年重傷跪地之辱,然後自殺。

    “便在這緊迫萬分之際,黛绮絲忽然越衆而前,向陽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個好兒子,你難道便沒生個好女兒?這位韓爺為他父親報仇,女兒就代爹爹接他招數。

    上一代歸上一代,下一代歸下一代,不可亂了輩份。

    ’衆人都是一愕:“怎麼她叫陽教主作爹爹?‘但即會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兒。

    要解此困厄。

    ’均想:“瞧她這般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知是否會武?就算會武,也必不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戰,更加不必談起。

    ‘”陽教主尚未回答,韓千葉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無不可。

    倘若姑娘輸了,在下仍要陽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個頭。

    ’他眼見黛绮絲既美且弱,哪裡将她放在眼下?黛绮絲道:”倘若尊駕輸了呢?‘韓千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黛绮絲道:”好!咱們便去碧水寒潭!‘說着當先便行。

    陽教主忙搖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牽涉在内。

    ’黛绮絲道:”爹爹,你不用操心。

    ‘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

    這一拜,便算拜了陽教主為義父。

    “陽教主見她顯是滿有把握,而除此以外,實在亦無他法,隻得聽她主張。

    當下衆人一齊來到山陰的碧水寒潭。

    其時北風正烈,隻到潭邊一站,已然寒氣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覺得不大受用。

    潭水早已結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見底。

    ”陽教主心想不該要黛绮絲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兒,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來接韓兄的高招。

    ’說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單刀,他是決意往潭中一跳,從此不再起來了。

    黛绮絲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女兒從小在海邊長大,精熟水性。

    ‘說着抽出長劍,飛身躍入潭中,站在冰上,劍尖在冰上劃了個徑長兩尺的圓圈,左足踏上,擦的一聲輕響,已踏陷那塊圓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 其時海上寒風北來,拂動各人的衣衫。

    謝遜說道:“當時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

    黛绮絲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這麼一站,當真勝如淩波仙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旁觀群豪,無不驚異。

    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的身手,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手執匕首,跟着躍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綠,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但見潭水不住晃動。

    過了一會,晃動漸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蕩起來。

    明教群豪都極為擔心,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豈能長久停留?又過一會,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從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将上來。

    衆人更是憂急,不知是不是黛绮絲受了傷。

    蓦地裡忽喇一聲響,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不住的喘息。

    衆人見他先上,一齊大驚,齊問:”黛绮絲呢?黛绮絲呢?‘隻見他空着雙手,他那柄匕首卻插在他右胸,兩邊臉頰上各劃着一條長長的傷痕。

     “衆人正驚異鬧,黛绮絲猶似飛魚出水,從潭中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