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評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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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各王子一切都放開了吧,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皇太極回信給袁崇煥說:過去的怨仇,當然是算了,否則又何必議和修好?你們的土地人民歸我之後,都已安定,這是天意,如果重行歸還,那既違反天意,又對不起人民。

    金國所以要出兵朝鮮,完全是由于朝鮮不對,現在已講和了。

    說到“言不由衷”,為甚麼你一面說要修好,一面又派哨卒來我方偵察,收納我方逃亡,部隊逼近我邊界,修築城堡?其實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國将帥對你也大有懷疑。

    至于所要求的“初和之禮”,金銀等可以減半,緞布隻要原來要求的半成。

    我方也以東珠、人參、狐皮、貂皮等物還贈,表示雙方完全公平。

    既和之後,雙方互贈仍如前議。

    如果同意,希望辦得越快越好。

    關于來往書信的格式,皇太極提議:“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國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諸臣低金國汗一字。

    他答複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對他的書信從來不加理睬;又說:你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話很對,但為甚麼隻勸我而不去勸明朝皇帝?如果雙方都回頭修好,豈不甚善?後來皇太極又緻書袁崇煥,抗議他修築塔山、大淩河、錦州等城的防禦工事,認為是缺乏和平誠意,并提議劃定疆界。

    平心而論,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國,于對方來信一概不答,隻由地方官和對方通信,金國也難免氣憤。

    金國的經濟要求,雖說是雙方互贈,實質上當然是金方大占便宜。

    金方答應贈送的東珠、人參、貂皮等物,大概最多隻能抵過綢緞布匹的價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萬兩黃金、十萬兩銀子,等于是無償贈與。

    那時一兩黃金約等于十兩銀子(明初等于四兩,後來金貴銀賤),明朝每年以二十萬兩銀子買得一年和平,代價低廉之至。

    熊廷弼守遼之時,單是他一軍每個月的饷銀就需十多萬兩銀子。

    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編軍隊,再出兵挑戰,主動與被動的形勢就轉過來了。

     皇太極對于緞布的要求一下子就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議以适當禮物還報,希望和議盡快辦理,可見對于締結和平的确具有極大誠意。

    他自知人口與兵力有限,經不起長期的消耗戰。

    此後每發生一次戰争,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桧。

    大家抱着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桧。

    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

    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

    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說這種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

    其實,明朝當時與宋朝的情況大不相同。

    在南宋時,金兵已占領了中國北方的全部,議和等于是放棄收複失地。

    但在明朝天啟年間,金人隻占領了遼東,遼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暫時議和,影響甚校南宋之時,嶽飛、韓世忠、劉□、張竣吳□、吳□等大将,都是兵精能戰,金人後方不穩,形勢上利于北伐,議和是失卻了恢複的良機。

    明末軍隊的戰鬥力遠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賴的隻有西洋大炮。

    但當時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動,隻能用于守城,不能用于運動戰。

     對于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議和,宋方絕對屈辱,每年片面進貢金帛,并非雙方互贈。

    宋朝皇帝對金稱臣。

    然而皇太極卻甘願低于明朝皇帝一級,隻要求比明朝的諸臣高一級。

    皇太極一再表示,金國不敢與中國并列,隻希望地位比察哈爾蒙古人高一等就滿足了。

     他和袁崇煥書信來往,态度上是很明顯的謙恭。

    可見宋金議和與明金議和兩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皇太極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後來索性改了國号,不稱金國,而稱“大清”,以免引起漢人心理上敵對性的連鎖反應。

    袁崇煥和皇太極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韪,而且是冒曆史上之大不韪。

    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将“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系在一起。

    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争取時間,中國曆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

    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争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

    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

    不過這不是中國曆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

    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

    ”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

    基本關鍵在于: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極準備而終于大舉反攻、得到最後勝利?議和停戰隻是策略,決不等于投降。

    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于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是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勇,也無等待的韌力。

    袁崇煥精明正确的戰略見解,朝廷中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衆議,對于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将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隻是以大局為重。

    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

    比較起來,死守甯遠、抗拒大敵,在他并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

    但要負擔“曆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巨得多了。

    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不肯忍受恥辱。

    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曆史感極其深厚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

    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迹,如張巡睢陽死守,顔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并不困難。

    對于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甯遠易而主和議難。

    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曆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

    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

    他是個沖動的熱情的豪傑,是“甯為直折劍、猶勝曲全鈎”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他終于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與風度。

    連袁崇煥自己在内,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殺”。

    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異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

    卑鄙的奸黨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

    東漢和明末,是中國曆史上讀書人道德價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

    歲寒堅節,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與“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

    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

    如果他終于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将是多麼嚴重的事。

    他對金人的和談并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并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将來終于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在袁崇煥死後十三年的崇祯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可收拾。

    洪承疇于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後投降滿清。

    松山、錦州失守。

    崇祯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等民軍。

    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與皇帝籌劃對滿清講和。

    崇祯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聽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

    崇祯矢口不認,說根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甚麼?崇祯每次親筆寫手诏給陳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機密,千萬不可洩漏而讓群臣知道了。

    該年八月,崇祯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诏書去給陳新甲,催他盡快設法和滿清議和。

    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将皇帝的密诏留在他書房中的幾上而去。

    陳新甲的家童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谕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

    這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群臣拿到了證據,登時嘩然,立刻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極,下诏要陳新甲解釋,責問他為甚麼主張議和,罪大惡極之至。

    陳新甲的聲辯書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诏中的句子,證明這是出于皇上的聖意。

    崇祯更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陳新甲着即斬決。

    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親藩,兵部尚書應負全責。

    那時距明朝之亡已不過一年半,局面的惡劣可想而知,但群臣還是堅決反對議和,連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國防部長暗中商量,表面上堅決不肯承認,最後消息洩漏,便殺了國防部長以卸自己責任。

    從這件事中,可以見到當時對“議和”是如何的忌諱,輿論壓力是如何沉重。

    連崇祯這樣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對群臣承認有議和之意。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

    那正是出于曾子所說“隻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幹了”那種浩然之氣。

    諸葛亮出師北伐,天下皆稱其忠。

    嶽飛苦戰抗敵,天下皆知其勇。

    袁崇煥的功業或許比不上諸葛亮和嶽飛,雖然,那也是很難真正比較的,然而他身處嫌疑之地而行舉世嫌疑之事,這種精神上的痛苦負擔,諸葛亮和嶽飛卻幸而不必經受。

    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後人知”。

    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

    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隻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後人所知。

    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懷,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凄怆意。

     正确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

    關外酷寒的天氣,生長于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

    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回故鄉去了,臨别時問他:你留在這裡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回鄉以求平安?他寫了一首詩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内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裡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

    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隻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幹下去。

    袁崇煥是三兄弟中的老二。

    大哥崇燦當他在關外時在故鄉逝世。

    三弟崇煜随着他在軍中辦事,後來也告辭回鄉。

    袁崇煥從甯遠送他到山海關而分手,寫了兩首詩給他,說:邊疆需要人守禦,升平還沒有得到,我早已決心報國,安危去留的問題不必提了。

     1皇太極在西方人的書中寫作abahai,法國學者格奧賽(renégrousset)在《中華帝國的興起與輝煌》一書中有“一六四四年的大變”一章,其中說:“皇太極是蠻人中的一個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軍事才能,和對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結合起來。

    ” 2清《太宗實錄卷三》:天聰元年,“時國中大饑,鬥米價銀八兩,人有相食者。

    國中銀兩雖多,無外貿易,是以銀賤而諸物騰貴。

    良馬,銀三百兩。

    牛一,銀百兩。

    蟒緞一,銀百五十兩。

    布匹一,銀九兩。

    盜賊繁興,偷竊牛馬,或行劫殺。

    于是諸臣入奏曰:盜賊若不按律嚴懲,恐不能止息。

    上恻然,谕曰:今歲國中因年饑乏食,緻民不得已而為盜耳。

    緝獲者,鞭而釋之可也。

    遂下令,是歲谳獄,姑從寬典。

    仍大發帑金,散赈饑民。

    ”他寬待因饑餓而為盜的百姓,與崇祯督促部将“限期破賊、殺賊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3何柄棣:theladderofsuccessinimperialchina,aspectsofsocialmobility,1368-1911一書中,認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萬,到明末時已漲了一倍以上。

     4王鐘翰:《滿族在努爾哈赤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态》一文中,根據朝鮮《興京二道河子舊老城》的資料,認為一六二一年時,努爾哈赤的兵數二十萬,再加上婦女老少,“全人數當在四、五十萬左右。

    ” 5《天聰實錄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嶽起鸾曰:我國宜與明朝講和。

    若不講和,則我國人民死散殆荊”《明清史料》甲編,天聰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雖師老财匮,然以天下之全力,畢注于一隅之間,蓋猶裕如也。

    ”《東華錄》載天聰三年八月戊辰,“大臣同謀倡逃”。

    《明清史料》乙編載,崇祯二年二月二十一,袁崇煥塘報:“一日之内,降者竟前後接踵而至。

    ” 6“七大恨”:一、明朝殺害金人的二祖;二、袒護金人的仇敵哈達;三、越界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