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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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爾丹娜卻受不了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氣淩人,打斷道:“不錯,我正要找霍裡,他在哪兒?” 桑切兒見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喜從天降,忙道:“就在大帳的石牢裡,可憐的孩子,他們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兒子慘況,她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朵爾丹娜不免有些為難,她若去搭救霍裡,這兩個老太婆如何安置?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再有什麼舉動,隻怕會為難得多。

    想到咄苾臨行前在手心劃的兩個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後,夫人,我去救霍裡,搖光留給你們。

    你們就騎着白馬,如果見到有人就伏在馬背上,向陰山的方向跑——” 那王後剛條理過來一會,神氣也煙消雲散了,一把扯住朵爾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裡麼?你,送我回宮!” 朵爾丹娜從小就不喜歡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苾的母親,冷冷地推開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來。

    ”說罷,她施展輕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棄雷,絲毫不遜于那天下無雙的龍馬“搖光”。

    朵爾丹娜心知蘇察既打過照面,必有所察覺,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爍金的功夫,硬闖一把。

     大帳的石牢她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許多年了,還絲毫沒有變化。

    朵爾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決了門口一小隊看守。

     “當”的一聲,寒阒槍挑斷了石門上的巨鎖。

    朵爾丹娜将外面的屍體扔進石牢,一走進門就看見了斜縛在石屋一角的大将軍霍裡,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當日的戰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

    朵爾丹娜不敢怠慢,寒阒槍輕點,一塊青磚粉碎,她随手抄起碎磚扔了出去,每融丈許遠投在地面上。

    她确定沒有什麼埋伏之後,已輕煙般掠了出去。

     “霍裡,霍裡将軍?我是朵爾丹娜啊,我救你出去。

    ”朵爾丹娜喚了一聲,霍裡慢慢張開眼睛來,看見她,居然有些害怕。

    朵爾丹娜一向不喜歡多話,解開他身上的鎖鍊,挾着他就向外沖。

    哪知霍裡的身軀剛一離開石柱。

    一排弩箭齊齊射了出來。

     原來這機關一旦減輕壓力即刻啟動,四面八方,無數利弩當即射了過來。

    護着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着實有些費力,朵爾丹娜将一股剛烈之氣由臂及槍,一層層地震蕩出去,寒阒槍舞成一個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紛紛震碎。

    “走”,她一手提起霍裡,已向高高的石門掠去,一口氣躍過丈許,足尖略一點地,頓覺得青磚竟下陷了一截,無數倒插的利刃已反彈上來。

    不敢再輕易着地,朵爾丹娜右手提槍急點,借反彈之力,彈躍向前,身後的地面已盡數下陷,露出了藍森森的刀鋒。

     正當此時,朵爾丹娜隻覺得的手中的霍裡一動,她直覺地閃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貼着她的背滑了過去。

    劇痛之下,一口氣再也提不起來,朵爾丹娜左手已經無力抱住霍裡,霍裡碩大的身軀當即滾落在刀鋒陣中。

    她情急之下,又一槍全力點在青磚之上,身體圍着槍杆一圈圈轉了起來,手上少了一個人頓時大感輕松,轉到第三圈她内息已調勻,拔槍,提氣,一口氣躍過了四五丈距離,停在了石門邊的台階上。

     血肉在幽藍的刀鋒下碎裂。

    霍裡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過,他扭動着,望着朵爾丹娜,大聲道:“饒恕我——我比不上查貝,他們抓了我阿媽,我隻有這麼做!” 朵爾丹娜隻覺得背上傷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鋒上沒淬毒,一時倒也無礙,她實在不知道應當怎麼對霍裡開口,但并不怪罪他,盡量柔聲道:“是你母親讓我來救你的,霍裡,你莫亂動,我拉你出來——” “我……我……阿媽讓你來救我?”霍裡如遇電擊,張着眼睛喃喃道:“朵爾丹娜,我傷了你,我再也沒臉去見三王子,這個給你,好在他們沒有搜出來。

    他奮力掙開右手,從戰袍的皮帶中抽出一塊小小銅牌,揚手扔了過來,朵爾丹娜接過,見上面龍虎符文,正是調動噶裡七部的令牌。

    霍裡咧嘴一笑,凄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沒想到死卻做了一回叛徒。

    ”他又一掙從刀叢中站起,渾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條條縷縷地挂在身上,他站在刀叢中,撲通又跪倒,沉聲道:“殿下,霍裡向您賠罪了!” 朵爾丹娜驚呼一聲“将軍——”,霍裡端端正正的一個頭叩了下去,咽喉與心口各抵着一柄利刃,那刀鋒何等鋒利,再加上霍裡又用了全力,頓時從脖頸和後背穿了出來,當即斃命。

     門外已經有人發現了石門被打開,沖殺之聲響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圍之勢,朵爾丹娜不忍再看慘死的霍裡,沖着他用力一抱拳,提槍沖了出去。

    趕來的衛兵們隻來得及看見白影一閃,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陣陣酸楚,适才她若是肯多說一句話,或者霍裡便可以出來見他母親。

    她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憤怒,這一夜馬不停蹄的沖殺幾乎身心已經施展到了極限。

    但卻不敢稍作停頓,生怕王後與霍裡的母親有個什麼閃失,便難免要遺恨終失。

     天色已微明,饒是她内力充沛,這時也不禁一陣頭暈眼花,腳下發軟。

    更何況她背上還有傷,還一路趕将過來,傷口又是裂開,她橫下心來,索性便不理會。

    左足輕輕一頓,朵爾丹娜已掠上一叢矮樹,身形如一縷青煙——這裡正是她們分手的地方,又哪裡有兩個老婦的影子?她輕輕唿哨一聲,聲音雖不大,卻順着内力遠遠遞了出去。

    在二十丈開外,有團白影晃了晃,随後便是一個年老的叫聲,“不好了,有人來了——”“等等我啊——” 朵爾丹娜眉頭一皺,輕輕自樹上跳下,那白馬恰好沖到了面前。

    馬背上坐着滿驚惶的王後。

    頃刻,桑切爾也追着跑了出來。

    原來朵爾丹娜一走,二人便起争執,王後是千金之體,哪裡肯與桑切兒并騎,難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會騎馬。

    兩人便一起守在“搖光”的身邊。

    一聽到動靜,桑切兒便急急托了王後上馬,誰料到她隻好顧自家,不顧旁人,竟甩下桑切兒,一個人打馬狂奔,一見到朵爾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兒見到朵爾丹娜,卻是大喜過望;待到她看朵爾丹娜孤身前來,卻又是一驚,上前扯着她袖子急急道:“霍裡呢?”朵爾丹娜一時不知如何做答。

    王後也驚叫道:“你——你受傷了,哎呀沒想到朵爾丹娜也會受傷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鷹麼?” 朵爾丹娜忽然厭惡透了這個女人,偏偏她又是咄苾的母親。

    皺眉道:“那不過是大家的擡愛,浪得虛名罷了。

    ”桑切兒心裡一陣發緊,“霍裡他怎麼樣?連你都受傷了。

    ”朵爾丹娜不忍說出真相,安慰道:“他沒事,他去調兵了。

    ” 桑切兒默默松開手,長出了口氣,“他沒事……他竟然不來看看我。

    ”朵爾丹娜垂下眼睑,卻是不敢看她。

    桑切兒依然穿着華貴的服飾,隻是看上去又髒又皺。

    象個拾了一身富貴人家舍棄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

    她臉上失望已極,一雙手也不知放在哪兒才好,自言自語着:“這兒全是追兵,他怎麼逃得出去?……霍裡,霍裡!” 那“全是追兵”,四個字驚醒了王後,她心中一驚,忙拉桑切兒安慰道:”霍裡他能幹着呢,不會有事的!我們還是快走吧——”“桑切兒擡頭:“走?走到哪裡去?”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一起将目光轉向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決心已定,從懷中取出一枝藍色令箭,運足内力斜擲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處無聲無息地地炸開,幻成一朵淡藍色的雲彩,似乎與拂曉天空顔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異。

     朵爾丹娜解釋道:“我若送你們回陰山恐怕來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苾,隻沒法兒分身護着你們,剛才我射了一枝風雲盟的“青雲令”,十萬火急召集離這兒最近的兄弟過來,王後,夫人,上馬吧,這枝令箭一發,我看蘇察也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桑切兒遲疑道:“你的傷……”朵爾丹娜拍拍手,輕輕笑道:“不妨事,我這種粗生粗長的人,一刀兩刀死不了的!”她扶着兩位老婦上馬,自己也一躍而上,抖摟精神,喝道:“走!”搖光馬一騎絕塵遠去,竟是向着可汗大賬的方向。

     (四)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茲揮手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遼闊而靜谧。

    淡淡的星光灑滿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帳逢的白頂上,映在情人閃着熾熱的眼裡。

    ——也映在鐵甲與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閃着寒光。

     一層層的鐵甲與刀尖,壓着地平鋪過去,如同一大片花崗岩般畢露着威嚴與殺氣。

    這是人的氣勢,人的力量。

    當單個的人結成為群體時的那種氣勢和力量當真可匹敵天地之威。

    鐵甲與刀尖之中心,是一個反縛着雙手的男子,他已不那麼年輕,但還絕沒有老的影子。

    身軀魁偉而結實,流暢的線條勾勒出緻命的成熟的魅力。

    他的鼻梁挺直,一雙眼睛大而深,兩道濃濃的眉毛微微帶着一點弧痕向鬓角挑去。

    他的唇線條分明,似乎還帶着若有或無的笑容。

    那看守他的千軍萬馬,就象是在他眼中一群沉默的子民,無聲地增加他的威嚴。

     他挪了挪身子,鐵鎖發出了幾聲沉重的撞擊,——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頓時三四枝長矛已對他準了他。

    咄苾不禁笑了。

    那笑容是頑皮而沉重的。

     天已經亮了,朵爾丹娜她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會有意外?不會的,蘇察絕想不到她這麼快就能趕來。

     人群忽然中分,齊齊閃出一條道來,一名尉官飛馳而來,大聲宣讀着兩位王子的命令:咄苾犯下的是神靈所不容的罪惡,立即在全族人面前處死,處以“殺格馬”的極刑。

     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歎和議論。

    每個人都盯着昔日的天神般的三王子。

    咄苾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任由兩名尉官推着他向前。

    大帳外,數萬名牧民擠成一團,被衛兵們用長矛分開,閃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來,當咄苾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人群中爆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

    這條路向着東方,初升的太陽迫不及待地射出熾目的光芒。

    咄苾迎着陽光向前走,連日的勞累,刺激,折磨讓他的頭腦有些麻木。

    他很想倒下,但隻是在身後兩雙手推動盡量不失尊嚴的向前走。

    他告訴自己,不能有踉跄,不能有搖晃,無論什麼時候,也決不能讓族人看見他軟弱的樣子。

     周圍有無數的面孔,無數的表情。

    唾棄、鄙夷、懷疑、同情、惋惜……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他身上。

    昔日那個高高在上叫咄苾王子纏着鐵鎖,艱澀的前行。

     一聲大喝震得他清醒過來,高台上,阿達裡王子與蘇察王子并肩站着,大聲喝斥着他的罪行。

    蘇察的面頰上一片青紫。

    這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咄苾卻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也知道了這麼急着處死他的原因。

     “這是殺父弑君的下場——”阿達裡的聲音吵啞而略帶顫音。

    咄苾的目光停滞不前頓在一匹駿馬的身上,——“殺格馬”的極刑,已經有八十多年沒有動用了。

    那是一匹駿馬拖着罪人圍着大帳跑了一圈,一直磨到血肉盡去,隻看得見骨頭。

    那個時候,再将他們眼珠和心肝内髒一件件挖出,撕裂罪犯持兇刃的右手,澆上燒紅的銅汁,最後将他的頭顱砍下屍體淩遲。

     人群中,遠傳出女人的尖叫聲。

    咄苾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他并不是個怕死的人,隻是“殺格馬”實在過于殘忍,那是屬于地獄的酷刑。

    蘇察叉着手,向着子民們道:“咄苾謀反,罪隻在他一人,餘部無辜,概不追究。

    但是如果有膽敢追随這個逆賤的,這個人就是下場。

    ” 旗杆上,高高挑起一顆人頭,咄苾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頓時失去了苦苦維持的鎮定。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尖叫:“霍裡——” 那聲音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傳來。

    衆人一起向那個角落着看去,人群中擠出個老婦,頭發已蓬松的不成樣子,一雙渾濁的眼睛驚恐的大張着,死盯着旗杆上的人頭。

    象摘去了心肝般直嗓子高喊。

    阿達裡剛要站起發難,蘇察反手按住他。

    就在此時,人群中又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罩着層淡淡的憤怒,她手牽着匹白馬,馬上佝偻着另一句六旬老婦,赫然是王後;右手卻倒提着一柄非冰非玉的長槍,槍尖斜斜指地,蓄勢待發。

     她的衣衫已被鮮血染得通紅,一個人走到人群正中,神完氣足,看不出一點疲憊的樣子。

    但朵爾丹娜已經在暗暗叫苦,風雲盟的援軍未至,她本來是想拖到最後一刻的,沒想到那些人竟然挂起霍裡的頭顱,桑切兒哪裡忍得住,頓時大叫了出來。

     認得她的人已喊出那個熟悉的名字來:“朵爾丹娜——” 草原上幾乎無人不知,咄苾的夢中仙子朵爾丹娜,住在千裡陰山的一座高峰之巅,她的白馬踏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關于她身手的神話的傳說。

    人們開始議論,人群開始興奮了起來——朵爾丹娜既然出現,事情就必然會有轉機。

    朵爾丹娜反手,一柄晶瑩剔透的短劍已破空飛出,“咔”的一聲響,削斷了咄苾身上拇指粗細的鐵鍊。

     咄苾身後兩名衛士一起撲上。

    咄苾雙臂酸麻。

    一時無法出力,身形硬生生向前一撲。

    躲過了二人的追擊,又硬生生擰了回來。

    隻一喘氣的功夫。

    他雙手已伸出去,扣住二人後頸“玉枕穴”左右一摔,兩名衛士分向兩邊跌去。

    竟是半晌沒爬起來。

    咄苾回身抄了那短劍在手,微微一笑,躍至朵爾丹娜身邊,與她背向而立。

    那圍觀衆人一齊喝了一個“好”字來。

    朵爾丹娜心知動起手來衆寡懸殊,身邊又有兩個老婦人,難免要吃虧。

    是以一出手便救了咄苾。

    二人聯手,或可擋上一擋。

    等待風雲盟後援的到來。

     桑切兒呆立片刻,忽然狂奔上去,撿起地上的一柄長刀,便沖向台上的蘇察,轉瞬間已被衛士們包圍。

    朵爾丹娜與咄苾同時大喊一聲“不可”!朵爾丹娜回手将咄苾向母親身邊一推,一個起落,已躍入戰團中,桑切兒根本不會功夫,隻一頭向蘇察沖去,背後空門大開,轉眼便有七八刀研在背後。

    她負痛僵立不倒,口中嗬嗬叫着,目光兇狠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蘇察,似要生生撕裂了他。

    朵爾丹娜雙肘一撞,撞在兩名衛兵的胸上,單手已将桑切兒抱住,寒阒橫掃千軍,當直是挨上便傷,不可一世。

     她橫下心來,招招是不要命的重手,那些兵丁哪裡抵擋的住?寒阒槍似乎劃起一圈氣流,席卷着抵擋的刀槍甚至生命。

    咄苾看在眼裡,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這等硬碰硬的打法極耗元氣,隻怕時間一長,便難支撐。

     那些衛兵們似乎為她威勢所鎮,一齊向後退了一步,空出一個小小的戰圈,衆人橫刀而立,等待着上峰的命令。

    目光中有畏懼,但并無一人退縮。

     朵爾丹娜也喘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