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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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爛,身上也滿是鞭傷和烙傷,一隻眼珠已經被生生剜了出來。

     門開了,一個小女孩驚恐萬狀地跑了進來,這裡的一切讓她恐怖,她尖聲尖氣地叫:“阿爹……”那個男人猛一激靈,擡起頭來,激動地招呼:“那蘭——” 他奮力扭動,身上的鐐铐哐啷作響。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個渾身是膿血的家夥,怎麼會發出父親的聲音?她不過七八歲,穿着件紅色的統裙,烏黑柔軟的頭發紮成兩個小辨兒,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蘭——”那男人繼續招呼着。

     叫“那蘭”的女孩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人,是的,沒錯,正是她的父親,威風凜凜的衛隊長查貝。

     她顧不得膿血和惡臭,抱着父親大哭起來:“阿爹,救我!” 查貝唯一的眼睛仔細檢查着女兒:“他們打你了?他們欺負你了?” 那蘭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幾個烏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訴:“阿爹,他們說你再不松口,他們就讓我開開竅。

    ” 那蘭的話象雷擊一樣,震的查貝半響說不出話來。

    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兒,他的獨生女兒,那蘭還有兩個個月才八歲! 囚室又一次打開了,蘇察懶洋洋的走下來,勝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過來。

    ” 那蘭驚恐萬狀地摟着父親的脖子:“就是他!他殺了阿媽!是他說要給我開竅的——阿爹,什麼是開竅?” 查貝的殘缺的濃血的手從女兒的頭上緩緩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貝苦笑:“那蘭,你永遠不用知道——” 咄?和霍裡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貝你瘋了,住手,住手!蘇察,畜生!我答應你!” 查貝的淚大滴大滴砸了下來,落在女兒的小臉上,她的臉有些青脹,但表情甚至還沒有什麼驚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斷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軟的小小的喉骨。

    查貝擡起頭:“三王子——查貝盡忠了!” 他緊緊抱着女兒的身軀,一頭碰在石壁上,鮮血和腦槳混合着流下,紅紅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蘭緊緊依偎在父親懷裡,象是熟睡一般。

     那兩個走過來抓人的衛兵也被這一幕駭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站在丈許外的地方發愣。

     連蘇察也說不出話來,那晚,查貝是唯一留在咄?身邊的人,為了讓他吐口招供,他們用了多少酷刑,已經超過了人類承受的程度。

     還有,那個女人,死命護着女兒,發瘋般掙紮,兩個大男人也制她不住,隻好殺了她……咄?,你身邊究竟有多少死士? 蘇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了,咄?的目光中滿是悲痛,憤怒和蔑視,令蘇察無法忍受的蔑視。

     他揮手:“帶他出來!”他沒有路走了,隻剩下最後一招。

     這是個小小的帳篷,押送咄?的衛兵在門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細鎖鍊緊緊縛他雙腳,用力将他擲了進去。

     帳篷裡是兩個人,站着的是蘇察,坐着的卻是安義公主——他們的母親。

     咄?努力揚起頭,等着蘇察的又一次逼供。

     蘇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塊糕是我從一個漢人那兒弄來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過兩個人試用,不到兩個時辰,都活活痛死了。

    三弟,你果然非同尋常……隻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親一塊?” 他手心是個羊脂玉雕的小藥瓶,裡面閃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義公主卻叫道:“蘇察你說什麼——” 那位養尊處優的老婦人似乎一夜之間便老了十歲,渾身打着哆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察不耐煩了,一手捏開母親的嘴巴,一手打開藥瓶。

    安義公主用力掙紮,卻是蚍蜉撼樹,徒勞而已。

     蘇察冷冷道:“我數到三,反正她也見過我怎麼抓你,以後也沒我什麼好日子!” 這句話似乎給他壯了壯膽,數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隻是臉上也不自覺地開始冒汗。

     “二——”藥瓶已遞到嘴邊。

     咄?長出一口氣,道:“夠了!讓阿媽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殺的。

    我認輸!” 蘇察森森一笑,擊了兩下手掌,外邊的士兵一湧而入。

     蘇察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笑容,隻吩咐道:“帶他到長老們面前去!帶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認罪了——” 士兵們臉上頓時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狂喜,兩個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蘇察又吩咐道:“扶王後去我帳中休息,從今天起,孩兒親手侍奉母親……” 咄?回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從牙縫中擠出五個字來:“有勞……二哥了!” (三) 憂思成疾病,無乃兒女仁。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贈白馬王彪》曹植 “準備好了麼?”蘇察的手指還停留在地圖上,頭也不回地問。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斷。

    咄苾一死,我們就會立即除了他。

    ” 蘇察滿意這樣的答案,輕輕叩着手指道:“說不定不要我們動手,咄苾手下的人就替他報了仇了……王後呢?還是不肯吃東西?” “是!”答話的一名将領躬身道:“她身體很差,要不要找個大夫?” 蘇察的手用力一揮,斬釘截鐵地道:“不許她和任何人見面!隻要她能活到咄苾正法那天就夠了!”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很遙遠:“活不到那一天也沒關系……咄苾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消息了。

    ” 這是一間豪華的帳篷,地上鋪着熊皮,一張虎皮交椅擺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銅燈中閃着幽冷的光。

    其時雖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陰山的緣故,并不覺得炎熱。

    尤其是入夜,還有幾分濃濃的涼意。

     連大帳中鋪地的皮氈早已撤去,但這裡卻還堅持留着,似乎這裡的主人過分迷戀那份奢華,忘記了時令。

     帳中,幾個将領低着頭,聆聽主子的教誨,并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個年輕将領道:“王子,我們還是速速處決了咄苾吧!” 蘇察不耐煩地道:“我不是說過了麼?多吊他一天,擁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将領鼓足勇氣道:“我聽說……朵爾丹娜已經回來了!” 每個人都是一震,“朵爾丹娜”,那是一個比咄苾還要傳奇的人物,有着傳說中魔鬼的力量。

     蘇察緩緩踱了幾步,盡量壓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屬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懼。

    終于轉過身來,大聲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會殺了他!” 咄苾一直吊在大帳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寫的诏書,寫着他的罪惡。

    兩天了,無數人從他身上經過,目光中有憤怒,有不恥,有信任,有憐憫……他沒有逃避,靜靜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沒有申訴,每一次長老的問話他都會靜靜地回答一個“是”字;他沒有哀求,隻靜靜地等候,等候最終的命運。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幹燥地一層層褪皮,卻依然是安靜的,不失尊嚴的,依然是個王子。

     他并不後悔,咄苾并不是個孝順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親死在自己面前, 他緩緩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陣吆喝聲打破了夜的甯靜。

     “站住!”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看守他的人密密圍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殺勿倫! 這是鐵一般的命令。

     咄苾的心中開始翻湧,好快的速度,大王帳下的精兵在這個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擊,他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遠處,一團白影沖了過來。

    她一路挑開擋路的刀槍劍戟,速度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

    一匹高大的白馬幾乎是神靈附體,幾個騰躍便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那些當值的守衛士兵們聽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紛紛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陽,一片璀璨冷厲。

     看守的将領從沒見過這種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齊離弦,靶心正是咄苾。

     咄苾卻絲毫不在意,臉上滿是驚喜與欣慰,柔聲而激動地喊道:“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雙足一頓,寒阒槍舞起一團冷電,人已沖至杆頂,滴溜溜轉了一圈,那無數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紛紛絞成寸斷,跌落了下來。

    她左手扣住杆頂,定在咄苾身邊。

    咄苾壓低聲音道:“我母親在蘇察手裡!”朵爾丹娜點頭:“我明白。

    ”寒阒槍點處,已将咄苾身上的鎖鍊砸開,帶着他一起躍回地面。

     咄苾盯着她的臉“朵爾丹娜,你真的長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張成熟,絕決而美麗清秀的面龐,終于褪去了最後一起稚氣,顯得英氣勃勃。

     朵爾丹娜将他手腳束縛除去,輕輕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苾哥哥,好久沒見了。

    ” 他們就那樣久别重逢地叙話,似乎并沒有将身邊的千餘名兵将放在眼裡。

     那為首的将領壯膽道:“朵爾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你這般救他,是與上千萬突厥人為敵!” 朵爾丹娜輕輕放下咄苾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随口道;“那又如何?” 這句話當真張狂至極,說得看守張口結舌,想動手卻又不敢,不動手卻又不甘。

     她回頭凝視咄苾;“你的傷?” 咄苾道;“不礙事,中毒雖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來那隻是折磨人的法門。

    ” 朵爾丹娜從懷中取出幾枚丸藥,納入他口中,輕聲而堅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蘇察。

    你放心……風雲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 咄苾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劃下“霍裡”二字,口中卻道:“你一切小心,談不攏千萬别動手!” 朵爾丹娜點頭,環視一圈道:“我無意與你們為敵,隻不過你們的責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

    懂我的意思麼?” 她回手一槍橫掃在旗杆上,那旗杆甕口粗細,卻應手而倒,轟然落在地上。

     朵爾丹娜不再多話,隻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再不理會身後驚駭的目光。

    士兵們一個個壓低了聲音感歎着:她就是朵爾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将軍,報告二王子麼?” 那将領頹然道;“禀告大王子吧,至于二殿下……你快得過她麼?” 他的目光轉向咄苾,似乎有話要說,又不敢說。

     咄苾一笑,滿臉的不經意,擡起胳膊,伸了個懶腰。

    又将雙手向身後一背,示意道“多摩,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多摩上前鄭重地躬身,行禮道:“多謝殿下!“說罷,他親手将咄苾鎖了起來,隻是動作中多了幾分恭敬與敬佩, 朵爾丹娜雲一般飄上了蘇察軍帳的頂逢。

     一個宮女老婦斜倚在榻上,沒有人。

     朵爾丹娜又滑了下去,閃入帳内,她端視那老婦:“你是安義公主?” 那老婦吃了一驚,道:“不錯……。

    你是誰?” 朵爾丹娜拉了她手,道“你跟我走。

    ” 那老婦急急穿上鞋子,跟上幾步,道:“你是誰啊?” 這下朵爾丹娜心下生疑,心道這裡王後怎麼沒平分威嚴氣度,于是試探問道:“你來突厥那一年大隋年号是什麼?” 那老婦一驚,吃吃道:“我忘了。

    ” 朵爾丹娜冷笑一聲:“安義公主來這裡四十年,還堅持要别人喊她一聲‘娘娘’。

    怎麼會忘了大隋的年号?說,王後到底在哪裡?” 那老婦急道;“我就是啊!” 朵爾丹娜實在不願意向一個老女人逼供,左右一看,舉手拿起個茶碗,随手一拍,那茶碗十之七八竟硬生生嵌入那張硬木桌中。

     朵爾丹娜斜着提起手掌,冷笑道;“下一掌,我可就——” 她心下着急,那老婦若咬死不說,她總不能當真給她一掌。

     誰料那老婦甚是怕死,早吓得面如土色,用手指了指床下。

     朵爾丹娜推開那張矮榻,掀起皮氈,原來下面鋪着一層青磚。

    輕輕扣擊,果真有塊青磚傳出了空洞之音,朵爾丹娜恍然大悟,難怪蘇察盛夏之際還在層中鋪滿了熊皮,原來是地下有鬼。

    她手上用力,将青磚推開了一絲縫來,随即向旁一閃,防備有什麼弓弩暗器射出來。

     隻聽下面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母後,你存心要活活餓死,是不是?哼,隻是你即便餓死,也救不了那家夥。

    ”聽到蘇察的聲音,朵爾丹娜不再猶豫,閃身跳下,她唯恐蘇察再行以人質要挾,硬生生插入他與床上那女人之間。

    她手上蓄力,床上若再有詐,她這一掌便要揮出。

     一張繡榻上斜卧一人,滿頭銀發一片蓬亂,眼神已有些煥散,她看了看朵爾丹娜,從嘶啞的喉嚨中擠出一句話;“什麼人……燕雲?”聲音雖極虛弱,卻還帶着高貴與威嚴。

    向燕雲這才放心,她小時候見過這位舅母幾次,偌大的草原,隻有她一人喊她“燕雲”。

     “是我,舅媽。

    我帶你出去。

    ”朵爾丹娜一手抱起老婦,回頭,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蘇察臉上。

    她這一掌手下已留了分寸,不然蘇察的顱骨便是粉碎。

    饒是如此,他碩大的身子還是直飛了出去,跌了老遠。

     朵爾丹娜知道已驚動諸人,再不猶豫,縱身躍出地道,一面向外走,一面長長一個唿哨,喚來了搖光,翻身跨上白馬。

    她剛要離去,一個遲疑又返回賬蓬,抱起了那個假“安義公主”。

    蘇察正從地道中爬出來,一見朵爾丹娜,便大喊“來人”。

     “找死!”朵爾丹娜又是一掌揮出,蘇察功夫原也不弱,卻連看也不看清她是怎麼出的手,那一掌是從何處揮來的,第二次直飛出去,撞在案幾上杯盤碗盞,落了一地,“平平砰砰”之聲不絕于耳。

     朵爾丹娜心知她若一走,蘇察必殺那老婦洩憤,索性救人救到底,連她一齊帶走,但無論如何不得不防,還是一指封了她的穴道,以防萬一。

    那白馬駝了三人,但好在兩個老婦人都不甚重,朵爾丹娜更是象一片落葉般沾在馬鞍上,行動去來仍甚是迅速,轉眼間已奔出蘇察的地盤。

     好容易停下來,朵爾丹娜将兩個女人抱下馬來,解開了那人的穴道,安靜而犀利地盯着那個假“安義公主”:“你是誰?竟敢冒充王後?”王後也在看着她,眼中一點一點放出光來,好像突然想了什麼,指着她,道:“你是……桑切兒,我見過你,你是霍裡的媽媽。

    ” 那個“桑切兒”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懼地喊;“王後恕罪,他們說不這樣的話就殺我兒子……。

    我該死!請王後降罪給我吧!” 她在急劇的抖動,驚恐萬狀地看着那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還是至高無上的皇後。

    王後喘息着,絮絮地道:“你大膽!你這該死的賤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