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群龍不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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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慕龍于是乎慢慢由百姓祠裡的那堵牆角下的土中鑽了出來。

     他拍掉身上的土屑,走到祠門邊探頭向外張望兩眼,見四野無一人迹,于是一整衣領,擡腳跨出百姓祠。

     現在,他的面貌和衣着是個平庸樸實的莊稼少年,已不必擔心再遇上那個使他痛心的假降龍聖手或那位師伯,但是,有一個問題卻必須趕快解決,即是那一位一連兩次暗助自己脫險的神秘客留給自己的那張字柬,它已被“師父”病龍柴亦修搶去,如果讓他先解開“四” 字之謎而找到三多老人,将來自己再找三多老人時,必會發生許多事故,所以自己無論如何必須盡快把謎底猜出來。

     上官慕龍邊行邊想,轉眼進入鎮上,向人問明去臨武的路徑,立刻就動身向臨武縣趕去。

     臨武縣位于九嶷山東南,由鎮上出發約有六十裡路,他因急于想見到母親,故爾連程疾趕,當天薄暮已趕進了城裡。

     這時他已饑餓疲憊不堪,原來他昨天早上随病龍柴亦修到九嶷山前,包裹銀兩都放在甯遠縣一家客棧裡,此刻身上不名一文,除非找到母親,否則隻有挨餓。

     栖鶴古棧是城中最大的一家客店,他才走過一條大街,便已看見它的招牌,當下三步并作兩步奔入古棧裡,向那掌櫃的老頭道:“打擾,小可要找一個人,不知她來了沒有?” 掌櫃的老頭推開算盤,舉手把老花眼鏡往鼻梁上一托,吊着眼珠向上官慕龍打量一眼,看他是個渾身臭汗的莊稼少年,便皺起眉頭道:“你要找哪個?” 上官慕龍道:“一個中年婦人,姓柳名映華。

    ” 掌櫃的老頭“哦”了一聲,微訝道:“中午也有一個瘦老頭和一個大漢來敝棧打聽這個叫‘柳映華’的女人,可是敝棧今天并無一個婦女前來投宿啊。

    ” 上官慕龍聞言心頭一震,情知所謂“瘦老頭”定是病龍柴亦修,而那個“大漢”也定是“弄月莊”的人,顯然,師父正在全力尋找自己母子,以便謀奪九龍香玉佩,心中暗暗着急,當下力持鎮靜地說:“那兩位是小可的長輩奇怪!她明明說要在此等我們……” 老頭微笑道:“大概你們都聽錯了,你應該到那些小客棧找找看,說不定她正在小客棧裡等你們呢!” 上官慕龍面頰發熱,呐呐道:“不,我不會聽錯,這樣看來她尚未抵達此地,那麼我先開一個房間好了。

    ” 老頭吊起兩眼把他又全身上下打量了個夠,沉吟道:“唔,你小客官身上有沒有帶着銀子?” 上官慕龍赧然造:“沒有,但是等她到後就有了。

    ” 老頭撚須笑道:“這倒不妨,隻是抱歉得很,敞棧已告客滿,沒有房間了!” 上官慕龍明白他是怕自己付不了房錢,故此藉詞拒客,心頭甚火,真想一把将他的胡須拔下來,但他是個知書識禮的少年,自然做不出這種粗魯的行動,隻含怒瞪了他一眼,便自轉身走出古棧。

     天色漸黑,已快到掌燈的時候,街上許多做小買賣的紛紛在收拾擔攤準備回家,上官慕龍忍着饑餓在大街來回徘徊,卻始終沒見到母親的影子,心裡越來越恐慌,他想不透母親為何遲遲未到她會有危險麼?不,昨夜自己躺在地下聽得很清楚,那個假名“降龍聖手” 威吓母親抛出九龍香玉佩的正是師父病龍柴亦修,她後來和五師伯盲龍柯天雄在百姓祠盤桓到将近天亮才離去,照說經過那一耽擱,母親應不緻被他們追上才對,可是母親怎麼還不來呢? 他一面走一面想.同時不停的舉目搜視來往行人,未幾天已全黑,他又轉回到栖鶴古棧外的街道上來回走了幾趟,仍不見母親的一點影子.正想找個不受人家幹涉的檐下坐下來歇息,忽聽由街尾那邊遠遠飄來一片箫聲。

     那箫聲宛轉柔和,卻帶着一種凄涼孤寂的味道,聽來令人油然而生“斷腸天涯”之感! 上官慕龍初疑是八師伯秀尤潘賓與他的如夫人經過此地,待至箫聲來到臨近,方才發現吹箫者竟是那個雙腳殘廢的中年乞丐-一昨晚在九嶷山與自己并肩參觀九龍燈會的那個中年殘丐! 他以盤膝的姿勢利用兩手撐地爬行着,每爬到人家門口,便停下來吹箫乞讨,看見人家不理他,他即掉頭就走。

     上官慕龍原先因他怨言批評“師父”而對他有點憎惡,可是那點憎惡已因發現“師父” 的真面目而不存在了,現在他反而覺得這個中年殘丐批評得很是客觀,心想他常年行走江湖,對八位師伯的為人必有較多的了解,昨晚他雖曾把八龍的為人一一描述過,但有些地方卻說得很含糊,如今既湊巧在此遇見,不妨再請他詳細說說,将來自己藝成後才知道如何和師伯相處…… 他思忖至此,那中年殘丐已爬到他面前;他側臉瞧瞧上官慕龍,拿起竹箫便欲吹将起來。

     上官幕龍連忙搖手道:“别吹,我身上隻怕連跳蚤也沒有一隻!” 中年殘丐一怔道:“哦,大水沖翻了龍王廟麼?” 上官慕龍苦笑道:“正是.我現在窮得也要讨飯了。

    ” 中年殘丐漠然一望,收起竹箫,兩手按地做勢欲走,上官慕龍伸手拉住他笑道:“别走,咱們再聊一聊!” 中年殘丐頭一歪,斜望他訝笑道:“再聊一聊?你小老弟這個‘再’字作何解釋?” 上官慕龍笑道:“昨晚咱們在九嶷山上聊過一陣,難道你這麼快就忘了不成?” 中年殘丐神色大震,雙目似因某種激動而暴射出一片炯炯神光,醜惡的面孔上充滿着驚奇之色,失聲道:“啊,你怎麼還-一”說到一個“還”便即住口,神色亦在刹那間恢複常态,搖搖頭輕笑道:“原來是你,乖乖.你怎麼改變面貌了?” 上官慕龍這才想到自己的面貌與昨晚不一樣,難怪他剛才不認識自己,現在經他突然一問,一時倒不知如何作答,呆了半晌才想到答詞,張口哈哈笑道:“這就是易容術啊,你昨晚還說我不會武功,如今你該相信我是武林人了吧?” 中年殘丐連連點頭笑道:“是是,你小老弟的易容術真是高明,但你怎麼獨個兒可憐兮兮的坐在這裡?” 上官慕龍面頰上又一陣發燒,忙把臉容一沉道:“我坐在這裡是等我娘,怎樣叫可憐兮兮的呢!” 中年殘丐張開缺了一角的嘴唇大笑道:“哈哈,那麼,幹麼不到客棧裡去等?” 上官慕龍不覺含怒向對面那家“栖鶴古棧”瞥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娘和我原約好在對面那家客棧見面.誰知裡面那掌櫃的太勢利眼,看我這般打扮竟不開房間給我,說什麼已客滿,哼,我剛才還看見好幾個人進去投宿呢?” 中年殘丐微笑道:“現在肚子隻怕快要餓癟了吧?” 上官慕龍點點頭道:“有一點,不過隻要我娘來了,一切都可解決!” 中年殘丐笑道:“要是你娘不來呢?” 上官慕龍心中真害怕母親當真不來,但仍強作鎮靜地道:“不,她一定會來的!” 中年殘丐頭一揚,豪爽地道:“走,我窮花子請你吃飯!” 上官慕龍搖頭道:“不,我要坐在這裡等我娘來!” 中年殘丐譏笑道:“等吃奶麼?” 上官慕龍漲紅了睑,叱道:“胡說,我這麼大了還吃什麼奶?” 中年殘丐哈哈笑道:“既如此,稍為離開一下又有何妨?” 上官慕龍猶豫片刻,隻因一則想請他再談談八龍,一則肚子也确實真餓極了,于是站了起來道:“好,你要怎樣請我吃飯?” 中年殘丐掏出一把碎銀給他,再交給他一個酒葫蘆,笑道:“你快去買,咱們帶到城外面去吃!” 上官慕龍接過碎銀掂了掂,估計約有二兩多,吃驚道:“啊,你怎麼有這麼多銀子?” 中年殘丐淡淡一笑道:“常言道:叫花子當三年,南面王不換,你認為我叫花子有這麼多銀子是怪事?其實這點銀子有時還不夠我一天的揮霍呢!” 上官慕龍原是怕他破産,聽他這麼一說,心倒安了,于是邁開大步朝一家菜館奔去。

     不多時,上官慕龍買回來一大包食物和沽了一葫蘆老酒,中年殘丐領路出城,兩人來到護城河邊的一株老松樹下席地坐下,開始對月大飲大吃了起來。

     吃到半飽,上官幕龍才想到彼此都還沒通名報姓,便停止吃食抱拳道:“抱歉,還沒有請教兄台的貴姓大名呢!” 中年殘丐搖頭說道:“我不想問你姓甚名誰,你也别請教我貴姓大名,咱們就像天上的兩朵雲,偶然湊在一起,又很自然地分開!” 上官慕龍聽他談吐不俗,頗感興趣,笑問道:“這就是你對人生的看法?” 中年殘丐颔首道:“是的,但你千萬别以為這是一種悲觀的看法,我叫花子雖然雙腳殘廢,卻并未對這世界表示失望,我隻是想達到像陶潛那種‘不覺知有我’的境界罷了!” 上官慕龍驚然一驚,開始覺得這個面貌奇醜的殘丐非同等閑,因之不覺重将他打量起來。

     中年殘丐舉杯笑道:“喝啊,你直呆望着我幹什麼?” 上官慕龍癡癡道:“原來兄台學問滿腹,你那雙腳是怎麼殘廢的?” 中年殘丐喝了一杯酒,笑笑道:“兩歲時發了一場高燒,燒退後兩腳就軟如無骨,延醫治療了十二年毫無起色,我一氣就離家出走了!” 上官慕龍一愕道:“為何要離家出走?” 中年殘丐道:“男兒志在四方,我總不能像你一樣老是待在家裡要依靠着父母過活,而且我想老天爺既不要我走路,我偏要定給他看,到現在我走了一二十多年,踏遍了天下每一個角落,哈哈哈……” 上官慕龍肅容道:“兄台意志之堅強,真令人無比佩服!” 中年殘丐點頭道:“那當然,像你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了,手腳又是好好的,誰知一旦不見了娘,就弄得失魂落魄,隻會坐在人家檐下幹着急!” 上官慕龍大感受不了咬唇道:“我和我娘原約好在這城裡見面,她不來,我自然隻有等。

    難道你要我離開不等麼?” 中年殘丐道:“正是,不管你是出來遊山玩水的也好,或找人做事的也好,獨個兒行走總比較痛快和方便些,而且也可顯出男兒的本色!” 上官慕龍聽他說得有道理,不寬頻頻點頭道:“你說的倒不錯,可是我還不知應該往哪裡走呢……” 中年殘丐不再說話,拿起半隻燒雞啃了起來。

     上官慕龍正要請他再談談八龍.忽然瞥見那右方城牆下有兩條黑影朝這邊疾奔而來,身法均奇快無比,在月夜下宛如兩隻飛燕,幾個起落便已撲到自己身邊刹住腳步。

     這兩個夜行人年齡都在五旬左右瘦一胖,一個佩劍一個拿煙杆,同樣着一襲紫色長袍,頸上各結着一條紅巾,神态異常兇悍。

     他們撲至中年殘丐和上官慕龍身邊立定時,那個手拿煙杆的瘦老者慢慢彎身擦亮了火折子點煙,借那一閃而滅的火光,擡起兩顆精眸,迅速瞟視中年殘丐和上官慕龍一眼,嘴裡吐出一口煙雲,然後慢慢直起腰幹,回望同伴胖老者笑道:“是兩個叫花子在打牙祭!” 中年殘丐端起酒杯笑道:“是啊,兩位來一杯如何?” 胖瘦二老者互望一眼,微微一笑,同時騰身而起,朝左邊城下一路沿城疾飛而去。

     上官慕龍瞧他們去遠,愕然道:“噫,這兩個老者這樣瞧人是什麼意思?” 中年殘丐含笑道:“他們是‘盲龍柯天雄’的手下有名的淩霄堡‘紅巾巡防班’正副班頭,胖的名叫‘胖金剛雷大春’;瘦的名叫‘瘦羅漢蔔木公’,今晚大概是奉他們堡主之命出來尋人!”’ 上官慕龍暗吃一驚,喃喃道:“不知他們要尋找什麼人?” 中年殘丐搖頭道:“管他的,咱們吃咱們的飯,不管他人瓦上霜!” 上官慕龍暗想昨夜在百姓祠中,五師伯盲龍柯大雄已懷疑我是金龍上官天容的兒子,現在他既派手下出來找人,極可能就是在找我。

    如是,他找我何事?為了要追查爹爹的生死? 或者也為了九龍香玉佩? 中年殘丐見他低頭久久不語.伸手拍他一下,問道:“小老弟,你在想什麼?” 上官慕龍吓了一跳,擡頭望他笑笑道:“沒什麼,我在想昨夜九龍燈會的事,我想現在的八龍好像相處不好,是不是?” 中年殘丐道:“以前相處得不錯,後來由于各踞一方,漸漸便形成所謂‘七龍霸九州’的局面,久而久之,彼此的部屬難免因一些小事而發生磨擦,于是師兄弟間開始有了裂痕,開始變得貌合神離,開始明争暗鬥!” “大師兄秃龍嚴公展的勢力最強?” “不錯,但他是個大大的好人!” “其中隻有‘醉龍常樂’未參加争雄?” “嗯,他另有他的争雄的領域!” “怎麼說?” “他在酒國稱王!” 中年殘丐話至此,舉杯一飲而盡,抛下酒杯,再拿起來吃完的半隻燒雞,倚在樹身作半躺之狀,一面啃燒雞一面咕哝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四玉不足資,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上官慕龍見他一副悠閑放蕩的樣子,覺得他的生活簡直可與神仙媲美,心中十分羨慕.但是想到“神仙”兩字,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跳起來大叫道:“對啦,山在虛無缥缈間!” 中年殘丐被他吓了一跳,坐直身子瞪眼問道:“什麼山在虛無缥缈間?” 原來上官慕龍腦中一直盤繞着那個“四”字,這時他想到“神仙”便不由聯想到“山” 和“雲”,于是他突然憶起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一句“山在虛無缥缈間”,那個四字中有一個隐隐約約的“山”,以之射“山在虛無缥缈間”豈非絕妙透頂! 不錯,“四”字射“山在虛無缥缈間”的确妙不可言,可是,上官慕龍稍一定神之後,卻又沮喪的直搖頭,嘴裡喃喃自語道:“不,不對,山在虛無缥缈間雖妙,但卻不是一個地名……” 中年殘丐見他活像個呆子,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追問,又靠上樹身吃燒雞,一面又繼續咕哝起來:“談到山居趣味佳,自家燒飯自烹茶,娛情林下聽禽噪,遺興溪邊看水流,屋破任教雲在補,身閑便與鹿同遊……” 上官慕龍反複把“山在虛無缥缈間”念了幾遍,又覺“謎底”恍惚欲出,于是他也無心再吃東西,站起來繞着松林踱慢步,搖腦袋,絞腦汁…… 踱了一會,他忽然渾身如觸電似的一震,飛步跳到中年殘丐身邊蹲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兄台,請教你一個問題好麼?” 中年殘丐坐直身子道:“好,但若是屬于文學方面的,我叫花子恐怕無能為力,這因為我叫花子好讀書不求甚解……” 上官慕龍道:“很簡單,你聽過燈謎中有沒有一種射雙層的?” 中年殘丐搔搔頭皮道:“燈謎射雙層的?唔,沒聽說過,不過,這是可以的,隻是謎面很難做!” 上官慕龍道:“假如有一個要射地名的謎面,它的第一層謎底是‘山在虛無缥缈間’,那麼再由‘山在虛無缥缈間’而射‘忽聞海外有仙山’的‘仙山’兩字,你說通不通?” 中年殘丐低頭想廠一下,不禁拍手笑道:“不錯,可是‘仙山’兩字也不是一個實有的地名啊!” 上官慕龍道:“兄台剛才曾說走遍天下每一個角落,但不知海外去過沒有?” 中年殘丐道:“近海的島嶼遊過幾個,遠海的倒沒去過!” 上官慕龍心頭撲撲狂跳,壓低聲音急問道:“兄台所遊過的那些島嶼中,有沒有名叫‘仙居島’或‘仙人島’的?” 中年殘丐側頭一想,點點頭道:“确有一座仙人島,它位于” 上官幕龍忽然搖手制止他說下去,湊到耳邊輕聲道:“兄台請用耳語告訴小可好了!” 中年殘丐微微一愕道:“怎的,你怕人聽見?” 上官慕龍道:“是的,因為這是一個秘密!” 中年殘丐擺頭向左右張望,訝道:“這附近又沒有人.你怕誰聽見?” 上百慕龍道:“怕被某些武林人聽見,也許這附近沒有武林人,但一切總以謹慎為宜……” 中年殘丐面上掠過一絲竊笑,于是向地附耳說出了“仙人島”的所在,接着拍拍他的身子笑道:“小老弟,我想你也累了,現在暫時抛開一切,咱們今晚就在這樹下露宿一夜吧!” 上官慕龍原打算再入城去栖鶴古棧看母親來了沒有,這時被中年殘丐在身上輕拍了幾下,不知怎的,頓覺全身疲困已極,仿佛有幾千萬隻睡蟲一下子鑽入腦子,不覺張口打了個呵欠,頓時翻倒地下沉沉睡去……—— 網友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