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巅峰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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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去一枚小石子,雖可以激起點點水花,但對于大海本身無法構成任何威脅。

     但就在龍判官寫下“天”字的第一橫之際,明将軍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讓對方的下一筆畫橫生阻礙。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這一次,明将軍出手的時機是“二”字。

    簡單的筆畫,同樣的出手。

     “出自湯谷,次于蒙氾。

    自明及晦,所行幾裡?” “自”字的第一撇剛寫完,龍判官蓦然胸口一緊,精純的内息中仿佛陡生一絲雜質,下一筆畫的那一折險些無以為繼。

    這決非内力即将枯竭的征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發了體内尚未挖掘出的一絲潛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龍判官眉頭微沉,心知有異。

    以他對自身功力的了解,當然知道這決不是什麼潛能,而是被明将軍看似不經意的舉動激發出某種異常狀态,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豈肯受對方所控?沉腰大喝一聲,借着噴吐出的一口濁氣将體内那絲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驅出體外。

     與此同時,一股憤怒的情緒在龍判官胸口熊熊燃燒起來:明将軍重傷在身,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還不能戰而勝之,這幾年的工夫豈不都是白廢了? 一念至此,龍判官招式更急。

    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對自己的能力有着無比的自信,所以才會在受挫于北雪雪紛飛之後心灰若死,被甯徊風所乘。

    此次飛泉崖之戰準備良久,自忖必勝,所以尚未打算速戰速決,有意在明将軍面前炫耀天問筆法的精微奧妙之處。

    但此時此刻,雖然眼看明将軍在飛瀑對面隻是苦苦支撐,全無還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問筆法是他平生最為得意之作,自問全無破綻,亦無法猜測明将軍會用什麼方法來破解。

    一方面,他為求完善天問筆法,對明将軍的出手不無期待,但内心深處,卻也難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許,他的不安就是來自于對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懼!而消除這種恐懼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盡快擊倒明将軍! 再鬥數招,龍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 三個簡單的漢字引發了明将軍接連不斷的出手。

     第一個“之”的起筆一點剛剛寫罷,龍判官驟覺丹田中異氣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針尖,雖不影響真力的運行,卻似附骨之疽般難以驅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後,那道異氣已順着本身真元的運行沖至喉關,恰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龍判官再度提氣大喝,但這一次非但未能将異氣排出,反倒随着他吸氣之際沖至鼻端;再寫罷第二個“之”字的點畫,異氣已至眉心,随即逆沖入腦,瞬間消失…… 刹那間,龍判官忽覺全身經脈一暢,那道入腦的異氣不但沒有影響真力的運行,反倒激發出體内潛能,掌腕間再生新勁,勢道又強了數分。

    他微微一怔,憤怒、猜疑、躁狂、沉郁……種種情緒齊生,口中發出連聲狂喝,招式疾若暴風般傾瀉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龍判官堪堪畫下“不”字第一橫,腕間如系重石,陡然一沉,體内噴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脫缰野馬,漸已不受本身控制。

    直到此刻,他才蓦然警醒:明将軍重傷之餘,雖已無力與天問筆法剛猛的勁道相抗,但卻在憑着雙方氣機結合之際不知不覺中引發了自已的心魔。

     這一瞬間,龍判官才真正領悟了流轉神功的真谛。

    世人皆知明将軍流轉神功霸道絕倫,威淩無匹,乃是天下最剛勁無俦的神功。

    卻不知那隻是因為本身功力相差太遠,所以難窺本原。

    正如隻見洪水浩浩湯湯,暴風席卷萬物,卻忽略了流水、空氣本身的至輕至柔。

     流轉神功出自道學,講究順天應人,引導為主,疏浚為輔,最忌以剛力降服對手。

    也隻有遇見龍判官這樣同級别的敵手時,流轉神功才顯現出其最本質的一面。

     龍判官于激鬥中想通原委,再不遲疑,左右雙筆齊出,左手判官筆畫下“人”字一撇,右手則同時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筆意,飛瀑中兩道水浪完美地結合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間撒下一張巨網,把明将軍包圍于其中。

     這是天問筆法中五大絕技之一“人神共憤”,龍判官将他的激憤怒火盡化于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擊制敵。

     兩大高手的這場決戰已至最緊要的關頭:到底是明将軍先斃命于天問筆法之下,還是龍判官先其一步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明将軍一聲輕歎,面對龍判官這集全身功力、憤郁若狂的一擊,他亦再無退路,當即雙掌齊出,在空中依樣畫出一個“人”字,看似雙掌同擊,掌力卻是一陰一陽,掌風與水浪相接,右掌按實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卻是引領着“捺”疾速倒卷,合成的“人”字仿佛活物,在空中傾斜、抖顫,最終急速旋轉起來,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卻依然旋轉不休,如一道水晶簾幕織成的龍卷風。

     明将軍,正處于那龍卷風的風眼之中。

    水浪雖散,但那每一顆水滴亦似一枚枚鋼珠,饒是明将軍将自身殘餘的功力提至巅峰,也難以一一照應。

    霎時衣衫上現出數個小洞,已被幾滴水珠射穿。

    縱有流轉神功護體,亦不免被其中附着真力所傷……明将軍一聲輕咳,嘴角已咯出一絲鮮血。

     “靡蓱九衢,臬華安居?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飛瀑中分,一條青影鬼魅般電射而至,判官筆從水霧中探出,正如一條靈動的小蛇,準确無誤地釘向明将軍的心髒! 電閃之際,兩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鏡,一人迷亂似狂。

     好個明将軍,千鈞一發之際,右掌反切護住胸膛,食、中兩指疾合,宛如一柄鐵鉗,判官筆距離心脈半分之際驟然停住,已被箝在兩指之間,再難寸進! 明将軍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雙指雖及時箝住這緻命一擊;但胸腹已被龍判官的内勁震傷。

     明将軍微微一笑∶“若非龍兄手下留情,這一筆足可千古留名!” 龍判官一寸寸地從明将軍雙指間抽出判官筆,原本迷亂的眼神已恢複鎮定,神情卻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窮數年之功,苦心創下天問筆法,卻依然難敵明兄。

    ” 明将軍淡然道:“龍兄何出此言?這一仗明某險死還生,安敢言勝?” 龍判官搖首,緩緩吐出幾個字:“暗器王雖死,風骨猶存。

    ” 明将軍面容上閃過一絲陰影,颔首而歎:“四年前,泰山絕頂上的我若也有龍兄及時壓制心魔的果斷,林青亦不會死了。

    ” 方才就在判官筆射入明将軍心房的一刹那,龍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勁力,若不然,隻憑明将軍餘下的四成功力,斷難硬接這奪命一筆。

     在流轉神功巧妙的引發下,龍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漸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态,所以良機乍現之際,再也不顧離瀑十步的約定,強行躍前出招。

    若非龍判官在空中與明将軍眼神接觸的一刹那清醒過來,撤去幾分内勁,這一筆足可讓天下第一高手命殒飛泉崖! 直到聽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才乍然一驚,終于從心痛中恢複過來,呆呆望着飛瀑前凝立的明将軍與龍判官,一時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兩大高手以水為墨以瀑為紙,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争對決,可謂千載難逢,若是許驚弦靜思旁觀,耐心體會其中精奧微妙之處,對其武道修為必是大有裨益。

    隻可惜他乍遇大變,雖然手刃甯徊風,替義父許漠洋報仇雪恨,但又眼睜睜看着葉莺與扶搖一并墜入深淵,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餘暇觀戰? 龍判官收筆入懷,仰天而歎∶“最令老夫佩服的還不是流轉神功的鬼神難測之力,而是明兄審時度勢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對你的敵意隻是故作姿态,并無殺機,所以才敢冒此大險。

    ” 明将軍苦笑搖頭∶“龍兄太高估明某了。

    那隻是因為重傷之餘明某實在無力相抗龍兄的天問筆法,不得不兵行險着而已,相較之下,明某更佩服龍兄對自己的控制力。

    方才曾說龍兄已不在對手名單之中,實乃有意激怒,經此一戰後,豈敢再輕視天問筆法。

    ” 龍判官濃眉一挑∶“若是明兄沒有受傷,還會有其他方法破去天問筆法麼?” 明将軍略一沉思:“龍兄既然直言相詢,不敢藏私。

    天問筆法的招式筆路本身幾無破綻,但在筆意上卻有兩三點可商榷之處。

    ” 龍判官面色一凜∶“竟會有三個漏洞?還請明兄不吝指教。

    ” “第一處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問》之句,龍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迹可循。

    ”明将軍微笑道,“嘿嘿,餘下的話可就未必中聽了。

    天問筆法糅合各類書法,篆、隸、楷、行、草倶全,雖是炫人眼目,卻未必實用。

    若僅以武學相證,篆體筆力遒健,流于剛猛;揩書平和中正,顯于刻闆;草書狂放不羁,過于灑脫;行書大小相兼,失于疏密;唯有講究簡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隸書方才最合武道。

    當然,這隻是明某一家之言。

    ” 龍判官動容道:“且不論明兄所言是否入耳,僅憑你能直言無私相告,便可見坦誠。

    待老夫靜心思索後,或有所悟。

    ” “最後的一處漏洞,亦是我僥幸從龍兄筆下脫險的關鍵。

    縱觀曆代江湖,并不乏書法、詩文與武功結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應合詩文韻調、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詩詞之中,講究脫其形而具其神。

    但此路天問筆法卻與之前此類武學大不相同,那是因為龍兄由細微處入手,将書法、武功體現在筆畫之中,每一個招式皆近完美,無懈可擊,再以此組合成漢字,的确稱得上是繁複多變,萬千無端……” 龍判官聽明将軍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緻入微,句句切中癢處,、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實上不獨《天問》,世間任何詩詞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無從揣度龍兄選擇《天問》的心态。

    數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于非凡學識與超卓想象力之外,提出了對天地、人生、世間萬物的見解與疑問,這才創下此萬古奇篇。

    龍兄能将自身武學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選,但龍兄的筆意卻隻顧宣瀉其中的質诘之意,卻忽略了屈原是體會到人類自身于蒼茫天地間的渺小,所以才懷着一顆謙恭之心誠摯相詢。

    這一戰,明某縱然勉強勝出,亦并非因筆法中的破綻,而是在于龍兄自身的心态失衡。

    ” 明将軍這番話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龍判官渾身一震,沉思不語。

    回想當年被甯徊風軟禁于地藏宮之時,郁火中燒,心結難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甯徊風加害,隻得忍辱負重,每日或讀史書,或習書法打發時辰,直至偶讀《天問》,被其中氣勢所引,忽現靈光,這才有了天問筆法的雛形,然而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身的悲憤之情代入其中。

     龍判官靜默良久,蓦然一拍腦袋,對明将軍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頂,令老夫茅塞頓開,領悟實多。

    請受老夫一拜!” “龍兄何須多禮,若非明某今日親眼目睹天問筆法之威勢,生死關頭不得不尋險破解,亦難有此心得。

    ” “之前老夫還大言不慚地以為浸淫于武技四十餘年,已近頂峰,天問筆法可算是老夫集畢生之力的傑作,從此再無建樹。

    但如今看來,才明白武學之博雜浩瀚如煙海,自己所知不過九牛一毛……”龍判官扼腕長歎。

     武功到了明将軍與龍判官等人的地步,對于武道的理解已遠非招式變化或内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氣質與境界上的差别才是關鍵之處。

    每個人對于自身的認知皆存片面,若非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