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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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定以手抹額,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進來吧。

    ”馮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許驚弦身上略一停留,随即給陸文定遞上一張信函,輕聲道:“是京師密報。

    ”許驚弦一時難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為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另有他意。

     陸文定看過信函後,臉上微有些變色,再把信函交與魯子洋觀看,随即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陸文定便道:“馮右使帶吳……少俠去休息吧,要謹慎些。

    他特意将吳”字吐得重,當然是提醒馮破天莫要洩露了許驚弦的真正身份。

     馮破天恭聲領命:“吳少俠請随我來。

    ”轉身先出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魯子洋一眼。

    許驚弦敏銳地将這一切瞧在眼裡,又聯想到馮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陸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雲教中遠不及魯子洋得寵。

     許驚弦口中告别,目光卻盯着桌上的顯鋒劍。

    陸文定略一猶豫,大度地一揮“手寶劍配英雄,吳少俠可莫要辜負了這柄劍。

    ” 許驚弦将顯鋒劍佩在腰間,暗地松了一口氣。

    陸文定既然允他帶劍,說明尚念着一絲兄弟之情,這對于他來說已是一種安慰。

     許驚弦随馮破天走出閣樓,沿着湖邊小道前行,卻并非往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開口問道:“馮右使帶我去何處?” 馮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陸教主的房間。

    現在帶你去驿館。

    ”許驚弦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問葉莺的下落,卻聽馮破天笑道:“記得四年前初見賢侄時,還是一口一個叔叔,纏着我要騎那匹火雲駒。

    如今卻喚我馮右使,唉,想來真是令人傷懷啊,來來來,和叔叔握個手……”說着話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握了許驚弦一下。

     許驚弦但覺手中一緊,馮破天已将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狀分辨像是某種藥丸,心知有異。

    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道:“如今我長大了,當然不再像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 馮破天輕輕一歎,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當年你旳義父許漠洋來到媚雲教,便住在那裡監管教中兵器的打造。

    那時我常與他秉燭夜話,受益匪淺。

    ” 許驚弦聽他提及許漠洋的名字,心頭一酸,不由改了稱呼:“當年馮叔叔千裡迢迢護送義父去萍鄉,讓我好歹見了他最後一面,小侄感激不盡。

    ” 馮破天肅容道:“許兄為人正直,乃是我極敬重的人物。

    何況若不是我邀請他來媚雲教,也不至于受那甯徊風的暗算,護送之舉于情于理皆應如此,賢侄何必客氣?”随即又放低聲音道“陸教主屋中點起了留賓香,聞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聞幾下便可恢複武功。

    ”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時覺得渾身發軟,胸腹間氣悶異常,還以為是在睡夢中被迫服下了什麼藥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點起的熏香裡有古怪。

    媚雲教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往往傷人于無形之中,實難防範。

    他假意以手抹汗,将掌中的醒神丹湊于鼻端長吸一口氣,果然胸中頓覺輕松,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小路漸離湖畔,再轉過幾個彎,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眼瞅左右無人,馮破天又低聲道:“此山連綿數裡,林深葉密正好藏身,往西十裡便是大理城。

    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後脫身。

    ” 許驚弦連吸了幾口醒神丹,内力已恢複了八九成,但聽了馮破天的話卻有一絲疑惑。

    畢竟他是媚雲教中三朝老臣,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7心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如果陸文定有意加害,又苦于找不到借口,會不會故意給自己一個脫身的良機,趁機滅口? 馮破天老于世故,隻看許驚弦稍一猶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誠聲道:“當年老教主對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難報,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誅地滅。

    ” 許驚弦聽他發下毒誓,心中稍安,低聲道:“我并不懷疑叔叔,陸教主畢竟是我堂兄,又怎會加害于我?” 馮破天歎道:“人為财死,鳥為食亡。

    身處高位者,最忌搶班奪權,就算陸教主今日不殺你,難保明日不動殺機。

    ” 許驚弦知他說得有理,陸文定一意強留自己在媽雲教,怕也不安好心,沉聲道:“可是馮叔叔這般放走了我,必會令人生疑。

    ” “方才我送來京師密報。

    皇上已頒下聖旨,令明将軍點兵派将,即日南下,預計半個月内就将兵臨蜀地。

    ” 許驚弦心中微凜:“終于要打起來了。

    京師才傳出诏令,千裡之外的媚雲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見京師中确是密布眼線,正如君東臨所分析,明将軍雖是兵多将勇,但長途奔波,勞師遠征,烏槎國與其盟友以逸待勞,再加上地利之便,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 馮破天點點頭:“此刻媚雲教忙于部署,無暇理會賢侄逃走之事。

    何況正值用人之際,陸教主縱是查出蹊跷,亦不會與我為難。

    ”許驚弦喃喃道:“刺明計劃想必也同時發動了吧。

    ”馮破天不解:“什麼刺明計劃?” 許驚弦一怔,原來馮破天對此并不知情,看來刺明計劃僅限于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幾位高層人物,隻怕連封冰與君東臨亦一無所知。

    他轉開話題道:“我那隻鷹兒如何了?現在何處?” “那隻鷹兒護主心切,一路跟随。

    教中苗人有擅長放鷹者,布下羅網擒之,倒并未受什麼傷害,現在被關于籠中。

    你在媚雲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還是先脫身為妙,有機會我便放了那魔兒,它自會去尋你。

    ” 許驚弦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問道:“葉姑娘呢?” “葉姑娘被軟禁在驿館中。

    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将,又是丁先生手下紅人,陸教主決不敢攛自加害。

    ” 許驚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隐隐現出燈光,馮破天急道:“那裡就是驿館了,有媚雲教重兵把守着,賢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 許驚弦瞅準左右無人,一咬牙,輕輕道聲“得罪”,猛然一掌拍在馮破天的頸彎處,他知若是被陸文定瞧出馮破天有意放人必會對他不利,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

    馮破天悶哼一聲,當即軟倒于地。

     許驚弦依馮破天的指點,蹿上山坡,借着密林的掩護朝西而去。

    走不多遠,已聽到身後傳來喧嘩聲,回頭望去,隐隐可見燈火,想必有人發現馮破天暈倒在地,媚雲教已派出追兵搜山。

    不過看情景追兵人數有限,并非大肆搜捕,或許陸文定與魯子洋等人分身乏術,亦不便張揚。

    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脫身。

    許驚弦翻過幾個山頭後,遠望見前方一座大城,牆樓高聳,燈火輝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門雖尚未關閉,但深夜入城太過顯眼。

    許驚弦尋棵參天大樹,縱身跳上,藏在樹丫之間。

    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情事,生死不明的葉莺、隐露殺機的陸文定、改頭換面的魯子洋、仗義相助的馮破天……最後想到那兩幅畫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曾經逝去的記憶逐漸恢複過來,不由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銀月如鈎,繁星點點。

    夜幕降臨在洱海之濱,将一切爾虞我詐、明争暗鬥都遮蔽在那濃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時分,已有零星的樵客農夫入城,許驚弦先将顯鋒劍藏在樹下,随即找一位樵夫買下一捆柴禾,隔一會兒又赤着上身攔下一位趕着牛車的老人,謊說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盡被劃破,買下一套粗布衣衫。

    老人見他年輕面善,說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壞人,也未生疑。

    許驚弦穿上舊衣,将換下的衣物與顯鋒劍藏于柴禾中,搖身一變為年輕的樵夫,挑着柴禾大搖大擺混入了大理城。

     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對策。

    滇南一帶多是異族聚集,媚雲教勢力極大,大理城名義上設有州官府衙,實際上全都被妮雲教暗中控制,朝廷對此也隻能掙隻眼閉隻眼。

    如果他徑直入城,必會被媚雲教暗哨察覺。

     許驚弦一連昏睡了三日三夜,縱是一晚未眠亦不覺疲倦,挑着那一捆決不肯賣出的柴禾在城中閑逛。

    目中所見,男女大多是異族裝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溫雅,雖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輩。

    心想若等明将軍大兵一至,城池論陷于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不由生出對戰争的厭煩之情。

    時而有拿刀帶劍的妮雲教徒在城中巡視,許驚弦小心避幵,混迹于一群樵夫之中,來到一家小酒館,一面聽着漢子們閑談,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搖的蹤影,直等到午後依然一無所獲。

     忽聽周圍談及當前時勢,便有人說到當今聖上已傳旨出兵南疆,明将軍率二十萬大軍讨伐泰親王的消息。

    雖隻是些不着邊際的江湖傳言,卻說得言之鑿鑿。

    又說烏槎國數萬大軍早已集結邊境,枕戈以待;媚雲教、擒天堡與焰天涯已結成聯盟,助泰親王謀奪皇位,一旦功成,川滇兩地将免稅十年;而大理城中守軍早已被策反,隻要戰火一起,便将加入媚雲教,投靠泰親王的陣營中;還聽說當地富商豪紳或是大量畫積物資,或是暗中搬運金銀細軟另謀出路,唯有那些窮苦的百姓無處可去,隻能聽天由命。

    正聽得人心惶惶之際,突然又過來些短發濃髯、神情兇愕之輩,将人群驅散,以免流言惑衆,擾亂百姓。

     許驚弦大生感觸,戰争或許隻是當權者的一種遊戲,但首先受到沖擊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想到小時候聽義父傳道,曰後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諸多教誨,皆說習武不為強身健體,而是為了救民于水火。

    但如今到了這個關頭,才知道個人的力量如此單薄而激小,根本無力扭轉乾坤。

    他心頭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場戰争中充當着什麼樣的角色,應該做一位不擇手段刺殺明将軍的複仇者?還是為國平亂對抗泰親王的士兵或是保護黎民百姓不受傷害的俠客?他甚至根本無法說清楚正義在哪一方。

     戰争尚未正式開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

     許驚弦隐身于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過了三天。

    這幾日來各種各樣的江湖流言沸沸揚揚,愈演愈烈:朝廷大軍的人數已從二十萬上升到号稱有百萬之衆,凡遇抵抗者皆誅殺九族,川滇境内每戶交納白銀五十兩,三丁抽一從軍……聞者皆是惶恐不安,當地官府與媚雲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内來回巡查,卻仍不時發生搶掠燒殺之事。

     許驚弦一直未等到扶搖的出現,不由有些着急。

    事實上他知道就算馮破天找不到機會放出扶搖,但媚雲教徒多為費、苗等異族,對鷹類極是尊崇,決不會無故濫殺,反倒是自己留在這裡頗多危險,倒不如先抽身離開,等到風聲平息後再回來伺機救出扶搖。

     但他雖有如此想法,卻仍在大理城中盤桓不去,内心深處不時閃現出葉莺的影子,卻不肯承認自己或許是為了她才堅持留下。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又傳來了新的流言∶媚雲教第二日将在府衙門口當衆處斬一位女奸細,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幫派的刺客,暗中潛入姻雲教行剌教主,被當場擒獲,殺之以懾衆……許驚弦聞之一驚,暗忖難道說的是葉莺?雖然流言難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卻始終無法釋懷。

     他左思右想,如坐針氈,心想不管葉莺曾如何欺騙自己,畢竟是身不由己。

    自己既然答應做她朋友,朋友有難,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拼盡全力也要救她出來。

    打定主意後飽餐一頓,又買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後沿着山林往東行去,到了離媚雲教總壇尚有半裡處,盤膝運氣,靜心備戰。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時分,許驚弦換上夜行的裝束,佩上顯鋒劍,悄無聲息地往媚雲教奔去,到了那日擊倒馮破天的山道邊,偷偷隐伏起來。

     但見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隊的巡哨經過。

    許驚弦不由暗暗叫苦,因為并不知曉葉莺被關押于何處,他本還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雲教徒逼問,但看此情形,每一隊至少有十人以上,勢必無法一舉制服,一旦打草驚蛇,莫說救不出葉莺,隻怕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正苦思無計之時,忽見前面不遠處隐隐亮起一盞燈火,記得馮破天曾提及那裡是驿館,葉莺就軟禁于此,雖說若要處斬應該關押于監獄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運氣。

    何況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燈火,必有古怪。

     掩近驿館,那盞燈忽又媳滅。

    許驚弦跳上驿館牆外的一棵大樹,借着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

    但見這驿館占地數十丈方圓,由四座二層小樓合圍成一個院落,隻有五名守衛挑着燈籠來回巡視着。

     忽聽一名守衛道:“那姑娘模樣生得俊俏,明日就被處斬,端是可惜。

    ”另一人笑道:“若是覺得可惜,不如去找盧左使求情,送給你當媳婦。

    ”又一人道:“莫要亂開玩笑?聽說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盧左使自個兒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

    别忘了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

    盧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為了避嫌,無論如何也不會替她求情。

    ” “嘿嘿,你們怕是不知道吧,盧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卧底。

    ”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聯盟了麼?這姑娘為何還要行刺教主?” “好像與她同來的還有個相好,那小子不知怎麼惹了教主,怕是被殺了,所以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噓,都别說了。

    小心被人聽見吃不了究着走……” 許驚弦聽得真切,心頭一緊,那将被處斬的女子果然是葉莺,想不到她竟會為了自己行刺陸文定,這份恩情粉身難報。

    聽守衛言語,可以确定她就被關押在驿館中,卻不知道是哪一間房。

    又想到依葉莺的性格,聽到守衛如此戲谑,必會破口大罵,如今一聲不出,多半被點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她為了自己受此磨難,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來。

    他正暗自盤算如何才能一舉制服幾名守衛,忽然一陣風起,吹來幾朵烏雲,陰雲蔽月,暗無星光。

    許驚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輕輕滑下大樹落入院中,貼着牆壁疾速遊走,閃入東首的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