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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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定微微一震,許驚弦坦蕩的神情與真誠的目光讓他無法再口出譏諷之語。

    他佯作鎮定,目光閃動,上下打量着許驚弦。

     陸文定的父親乃是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雲教叛亂,陸羽夫婦被手下殺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陸羽的侄兒、陸文定的同胞兄長陸文淵接替。

    陸文淵性格多疑,優柔寡斷,媚雲教管理無方,漸呈頹勢,被死敵擒天堡壓制,教中長老對陸文淵頗有微詞。

    其時陸文定年方弱冠,但極有城府,處事果斷,表現出極佳的領導才能,媚雲教的青蠍左使鄧宮聯合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廢長立幼,扶陸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馮破天與五大護法中另兩人依娜、洪天揚堅決反對,兩大派系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四年前甯徊風率擒天堡叛徒大戰媚雲教,陸文淵與費青海、景柯皆戰死,陸文定才終于坐上了教主之位。

    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媚雲教元氣已複,勢力已隐隐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雲教那場叛亂中,一位使女帶着陸羽年僅六歲的幼子逃離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殺,來到清水鎮時被許漠洋無意中救下,使女傷重身死,許漠洋便将那個孤兒收為義子,取名許驚弦。

    四年前許漠洋随馮破天來到大理,陰錯陽差之下得知許驚弦原來正是陸羽親子,其後許漠洋被甯徊風暗中行剌,最終死于鳴佩峰下,馮破天本想接許驚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執意帶許驚弦去京師挑戰明将軍,馮破天無奈之下隻得返回大理。

     陸文定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加害,許驚弦被葛公公所擄,為免敵人殺人滅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當世第一高手明将軍的克星,此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無形之中讓許驚弦這個名字成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

    随後林青在京師大展神威,最終在泰山絕頂與明将軍決戰,招勝身死,留下千古佳話,許驚弦則被蒙泊國師帶至錫金,從此銷聲匿迹。

     兩年前青竭左使鄧宮被五劍山莊莊主雷怒所殺,當年支持陸文定的心腹僅餘雷木一人,雖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總是留下一塊心病。

    想不到時隔四年之久,許驚弦再度現身,怎不讓陸文定有所顧忌? 媚雲教乃是陸羽一手所創,許驚弦既然是陸羽的親子,自有資格接掌大權。

    對權勢的欲望已讓陸文定隐伏殺機,若非恐怕殺親之舉令屬下齒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許驚弦。

    卻不料許驚弦胸懷坦蕩,一番話反倒令陸文定暗覺慚愧。

     待許驚弦吃罷,陸文定終于幵口道:“且随我來吧。

    ”當先走出,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加重語氣道,“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目前仍以吳言為名。

    這對你我都有好處,切記!” 許驚弦思索着陸文定話中的含意,随他出門而去。

    走出幾步才發覺腳下發軟,胸腹間隐約有一種氣悶的感覺,丹田内一片空蕩。

    他知道這并非宿酒未醒的緣故,而是服下了某種散功的藥物,怪不得未加綁縛陸文定亦不防他有所異動。

    不過他丹田受損,本身内力全都散于四肢百骸之間,這種藥物對他的武功影響并不大,暗忖如果陸文定知曉内情,是否還會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對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時必然被人搜查過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懷一摸,所喜義父許漠洋的骨灰與兵甲派的《用兵神錄》都在,隻是顯鋒劍不在身側,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

     沿着湖邊走出不遠,來到一排木制閣樓前。

    閣樓共有十幾間,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于湖濱,木棟入基并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層疊搭建,房屋間接縫處嚴絲榫合,穩實牢固。

    每間閣樓的窗上都挂着幾面七彩方巾,迎風招展,極具異域風情。

     陸文定來到中間最大的一間閣樓,揮揮手讓幾名守衛離開,盼咐道:“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内。

    與許驚弦一并進入。

    ” 閣樓内隻有一張木桌,幾張木椅,桌上端端放着許驚弦的顯鋒劍。

    許驚弦隻望了顯鋒劍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牆上挂着的兩幅畫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

    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畫像,畫中人年約四十,相貌堂堂,潤朗如玉,青衫及地,長髯垂胸,雙掌凝于胸前,渾如抱球,似乎正在修習某種武功,但他的眼睛卻望向右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則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身着宮裝華服,雲鬆高梳,嘴角含笑,雖談不上傾城傾國,卻顯得溫婉括靜,賢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對準那畫中男子,仿佛正在凝視着習武中的丈夫。

    畫師恰好捕捉到夫妻倆那一瞬間的神韻,給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态、女子的端莊雅緻,而是兩人對望的款款深情,觀之讓人心生羨慕。

     許驚弦全身巨震,手指輕輕撫上畫像,一股暖流陸然湧上眼眶,口中喃嚷道:“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對于生身父母的記憶僅限于名字,每當佳節思親之際,更多的都是懷念義父許漠洋。

    但望見這畫像的一刹那,壓抑多年的情懷碎不及防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層霧氣,望出去盡是一片模糊。

    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任時光飛逝,滄海桑田,亦無法有半點更改。

     陸文定靜立原地,沉默地觀察着。

    他帶許驚弦到閣樓中看這畫像,本是出于試探。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着一絲饒幸,希望許驚弦隻是為求活命而冒名頂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

    雖說許驚弦眼中無淚,但僅從他乍見到畫像激動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許驚弦呆呆地凝望着兩幅畫像,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

    他六歲受剌激太重,原本記憶盡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畫像所感,童年的無數往事從腦海中一一掠過,依稀重溫起與慈母嚴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唯有那份無法斬斷的親情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

    如果能穿越時空,重回當年,他隻希望能夠再次承歡于父母膝下,親切地叫他們一聲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從激蕩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又注意到每幅畫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親的畫像上寫得是“夫君嬉武”,母親的畫像上則是“韻心自畫”。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親的閨名喚作韻心,看母親替父親畫像題字時的調侃之意,當知兩人夫妻情深意駕,若非飛來橫禍,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應該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無法盡上一份孝道,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當即伏身于地,恭恭敬敬地對着父母的畫像叩了九個響頭。

    陸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态,你的身份全憑當年許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詐尚不得而知,或許他見我媚雲教勢大,所以才編造了這番難辨真假的言辭,好從中牟利。

    ” 許驚弦起身怒目而視:“你傷害我不要緊,但不要辱及我義父。

    ”陸文定冷冷一笑:“當年若不是許漠洋來此,甯徊風亦不會率擒天堡強攻媚雲教,我的同胞哥哥陸文淵亦不會死。

    事實上擒天堡與媚雲教結怨已久,與許漠洋并無關系,他之所以這樣說,隻是想借此激怒許驚弦。

    ” 許驚弦氣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噴火瞪着陸文定。

     陸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臉色更見蒼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桌上的顯鋒劍,悠然道:“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若是氣不過,盡管來提劍殺我。

    他練的是苗疆飛刀之術,指中銀刀百發百中,隻要激得許驚弦先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以絕後患。

    ” 許驚弦當然知道陸文定的用意,眼望畫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請不要當着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遜!” 陸文定不語。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年長我十餘歲,我年幼時你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隻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着的親人出手。

    ” 陸文定聽到許驚弦真情流露之言,蓦然一震,手中的銀刀垂了下來。

    怔了半響,輕聲道:“羽叔與韻姨婚後十餘年一直無子嗣,對我視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将所有的疼愛都移于你身上。

    我或許對你有幾分妒忌,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做那兄弟阋牆、手足相殘之事。

    ” “堂兄,你終于肯認我了麼?” 陸文定沉吟着,終于點點頭:“你說得對,陸家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媽雲教也再經不起内讧了。

    ” “我不是來與你争教主的,而且也不會改名叫陸驚弦。

    我隻是想讓我們彼此明白,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 陸文定長歎一聲,他一向不是缺乏決斷之人,必要的時候亦可翻臉無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無法令雜聚各族的媚雲教徒服膺。

    但偏偏對于許驚弦,卻難以痛下決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許念舊情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十餘歲少年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真誠氣質,坦蕩的赤子情懷。

    所以陸文定即使明知許驚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脅,卻還是做不出泯滅良知、令自己羞慚之事。

    許驚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陸文定道:“你且寬心,當年的叛徒皆已伏誅……” 許驚弦打斷他道:“我不是要尋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離去的時候……是否痛苦。

    ”他的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筆。

     陸文定一怔,許驚弦不思報仇的想法迥異常人,卻令他心頭又生出一絲戒意。

    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據我所知,當年羽叔被叛徒圍攻于山嶺之中,眼見脫困無望,便與韻姨一并服毒自盡。

    兩人雙手互牽,含笑而死,後來我将他們合葬于海海之畔,曰後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 許驚弦點點頭,稍覺寬慰。

    又想到父親媚雲掌法享譽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圍攻,也未嘗不能拼死脫困,或許是擔心母親受辱,方才與她同死。

     忽聽有人大笑道:“吳少俠别來無恙,可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房門随之而開,一人大步入内。

    許驚弦應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

    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臉上挂着慣于應酬的笑容,活像個精于世故的商賈。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當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魯子洋。

     “你是魯子洋!”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

    當年困龍山莊一戰,甯徊風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魯子洋見勢不妙就此失蹤,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雲教。

    按理說擒天堡與媚雲教敵對多年,縱然接受其投誠,也必會有所提防,但隻憑方才魯子洋不經教主同意徑直入房的态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陸文定的親信,或許在妮雲教亦擔任重職。

     魯子洋自嘲一笑:“一别四年竟還認得我,可見我人雖老了,模樣卻沒怎麼變,着實可喜可賀。

    又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不過我現在已叫做盧居蒼,一如賢侄更名為吳言。

    嘿嘿,吳少俠模樣倒是變了許多啊,不過風骨依舊,更增一份英武之氣,令人欣慰。

    ” 許驚弦哪有心情與他客套,厲聲問道:“甯徊風現在何處?”魯子洋滿臉無辜:“我亦是被甯徊風害得不淺,早就與他一刀兩斷。

    吳少俠與他有殺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責到我身上吧。

    ” 陸文定道:“盧先生現在是本教的青蠍左使,堂弟不可無禮。

    ”“青蠍左使!”許驚弦一怔,那可是僅次于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馮破天之上。

    魯子洋果真是精于見風使舵之輩,換了東家不降反升。

     魯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敵人,自然是媚雲教的朋友,倒也不足為奇。

    ”原來當年甯徊風事敗,魯子洋在擒天堡無法立足便投靠媚雲教,陸文定初掌大權,急于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

    兩年前鄧宮身死,便由魯子洋接替了青蠍左使之位。

     許驚弦想到當年被甯徊風抓住施以“滅絕神術”時,魯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日哭鬼欲救自己,還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狀,對他餘恨未消,譏諷道:“如今媚雲教與擒天堡再度聯盟,魯舵主見到龍判官時可要小心些了。

    ” 魯子洋面色尴尬,陸文定替他解圍道:“此一時彼一時,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舊怨。

    盧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将,他龍吟秋也未必敢得罪。

    ”隻聽他直呼龍判官之名,當知兩派聯盟隻是迫于形勢,内裡依舊互不服氣。

     魯子洋趁機下台:“聽說教主兄弟重逢,特來相賀。

    ”他最擅長察顔觀色,已看出許驚弦與陸文定兄弟相認。

     陸文定淡淡道:“眼下還有第二樁喜事哩。

    眼望許驚弦,媚雲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為如何?” 許驚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閑散,不喜歡受束縛,過幾日就離開大理。

    ” “你我兄弟多年不見,哪能說走就走?嘿嘿,念及當初羽叔對我的恩情,就算養你一世也是應該。

    ”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陸文定的用意,仰天長歎:“原來堂兄還是信不過我,要軟禁我一生麼?” 陸文定聽許驚弦絲毫不留情面,當着魯子洋的面徑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盤揭破,臉上終是挂不住,闆起臉道:“有道是長兄如父,你既認我為兄長,我當然有權管教你。

    何況我本是出于對你的愛護,哪有什麼軟禁之意?”他雖振振有詞,但在許驚弦的注視下越說越慢,額間微微滲出了汗珠。

     魯子洋忙打圓場道:“此事不必着急,且待我慢慢相勸吳少俠。

    ”陸文定聳聳肩:“多年不見,兄弟間生疏了許多,倒叫盧左使見笑。

    ”許驚弦心生感應:魯子洋一來,陸文定便對自己許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現出兄弟情誼,還是為了制衡魯子洋這個青竭左使他無意沾上權勢鬥争,大聲道:“你不必勸我,我不會做什麼副教主,也不會受人擺布。

    ”陸文定冷冷道:“這可由不得你。

    ” 眼看兩人又要說僵,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人到門口站定,大聲道:“馮破天求見,有要事禀告教主。

    ” 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