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論道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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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嗎?” 葉莺也不多話,隻将一塊銀子重重拍在桌上。

    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疊捧來兩壇酒,嘴裡卻低聲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擺什麼闊氣?”他自以為說話小聲,兩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由想到從前動辄出手一片金葉子的“慷慨豪舉”,既覺好笑,又覺酸楚。

    葉莺心情煩躁,也無意與店小二計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無幾。

    兩個衣衫破舊挑夫模樣的漢子正在對飲,另有一名藍衣漢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葉莺倒了兩大碗酒:“這半個月來,我很開心。

    ”仰首一飲而盡。

     許驚弦心中酸甜交加,臉上卻擠出笑容:“我也很開心。

    ”也是一飲而盡。

    他平時對酒避之不及,此刻卻隻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葉莺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從沒有想到會遇見你這樣的臭小子……你答應過當我是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許耍賴。

    ” 許驚弦強忍肚中火燒:“我們是朋友,決不食言!” “一别之後,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彼此珍重,總有再見的一天。

    ” “你日後如何打算?要去什麼地方?”還不等許驚弦回答,葉莺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訴我,知道太多沒有好處。

    ” 許驚弦猜測她話中的意思,或許丁先生并不打算放過自己,所以她才不願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無意中洩露。

    他也不揭破,強作笑顔道:“不如說些高興的事情吧,權當佐酒小萊。

    ” “高興的事情。

    嗯,你替我買了好吃的牛肉燒餅……幹杯!” “可你卻錯怪我偷吃……罰你一杯。

    ” “你聽我說夢話,也罰你一杯。

    ” “你打過我耳光,再罰一杯。

    ” “我的額頭現在還痛呢,你也得喝。

    ” “姑娘路遇劫匪,卻能義薄雲天,以金相贈……幹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

    聽我說了那麼多過去的事情,不但一點也沒有笑話我,還叫我公主……幹杯!” “你救了扶搖,我替它敬你一杯……幹杯!” “呸!小家夥和我親近着呢,才用不着你來敬我,這一杯你自個喝。

    ”許驚弦見葉莺臉上飛起紅霞,更見妩媚,心馳神蕩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數倍,陪她毫不遲疑地痛飲。

    兩人酒到杯幹,不多時就把兩壇酒喝得幹幹淨淨,便又叫來一壇。

    或許因為即将離别的緣故,他們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的矜持與莊重一掃不見,盡情回憶着半個月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胸中交織着甜蜜與酸楚,時而嬉笑,時而佯怒,似乎隻有借着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話語。

     他們鲸吞豪飲,乘興而談,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沒有覺察到當店小二捧來酒壇經過那位伏桌而寐的藍衣人時,本似半醉的藍衣人突然雙手一動,飛快地在酒壇邊上一抹…… 再喝了幾杯,葉莺突然手撫額頭:“哎呀,我怎麼有些頭暈?” 許驚弦亦有同樣的感覺,卻隻當自己不勝酒力,全未放在心上。

    聽葉莺如此一說,不由生出懷疑。

    吸一口長氣欲要站起身來,卻覺手腳酸軟,渾不着力,竟似中毒的症狀,吃了一驚。

     葉莺暗吸一口氣,卻發現丹田内空空蕩蕩全然集不起内力,大驚道:“不好,這是個黑店。

    ”轉身朝那店小二撲去:“賊子,竟敢在酒裡下毒……” 卻見那藍衣人縱身而起,脅下刀光乍現,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錯怪店家。

    ”與此同時,一旁對飲的兩人亦站起身來,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劍來。

    原來敵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葉莺振腕彈出眉梢月,但腿彎處卻是一軟,幾乎栽倒在地。

     藍衣人笑道:“酒中并非毒藥,隻不過半炷香内葉莺姑娘怕是無力動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費神。

    ” 許驚弦聽藍衣人報出葉莺的名字,已知對方有備而來,醉眼朦胧間隻見那藍衣漢子三十七八的年紀,手執一把長刀,面目平凡無奇,依稀相識。

    忽然靈光一閃,已認出此人:“是媚雲教的……”他話才出口,藍衣人已擡手射出一根木筷,正擊中他的啞穴,頓時作聲不得。

    那個藍衣人不是别人,正是當年去清水小鎮找許漠洋修補刀的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

     葉莺曾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曾見過馮破天一面,冷喝道:“馮破天,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動手。

    ”話說到一半,酒中迷藥發作,軟倒于椅中。

     馮破天不動聲色:“擒天堡一面與媚雲教結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

    我也不難為葉姑娘,隻是想請教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媚雲教護法依娜在清水鎮蔡家莊上見過許驚弦與葉莺後,便已找人暗地跟蹤兩人。

    川滇三大勢力彼此之間明争暗鬥,擒天堡派出重将前往焰天涯,媚雲教自然有所顧忌,他們不敢進入焰天涯附近,料想葉莺離開後必會返回擒天堡,而這小酒家正在必經之路上,便提前設下埋伏。

    媚雲教早知葉莺武功極高,所以赤蛇右使馮破天親自出馬,本以為要大費一番周折,誰知許驚弦與葉莺因離别而心亂,竟被他輕易得手。

     葉莺渾身無力,癱坐椅上,猶不減半分兇焰,大罵道:“姓馮的你敢動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後決不會放過你。

    ” 馮破天嘿嘿一笑:“你我兩家既已結盟,在下豈敢無禮?何況葉姑娘是本教請都請不來的尊貴客人,既然到了這裡,好歹也要請姑娘去大理觀光一番以盡地主之誼。

    暫且稍待片刻,軟轎随後就到。

    ”說話間使個眼色,兩名媚雲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則走出店外放起煙火信号。

    不多時遠處便隐隐傳來馬蹄聲,看來媚雲教在附近還另有援軍。

     酒家主人與店小二怕事,早吓得躲了起來。

    葉莺心知孤立無援,料想馮破天忌憚擒天堡與丁先生,不敢對自己下毒手,歎道:“我随你去大理倒也無妨,但這位吳少俠與擒天堡并無關系,馮右使放他走吧。

    ” 馮破天冷笑道:“隻怕前腳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馬後腳就到。

    既然此人與擒天堡沒有關系,便留不得了。

    ” 葉莺大駭而呼:“你想做什麼?” 馮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擺擺手,那人手執鋼刀滿面殺氣朝許驚弦走去。

    這裡畢竟仍處于焰天涯的勢力範圍,馮破天隻恐夜長夢多,便要殺人滅口。

     許驚弦心知不妙,奈何渾身乏力,莫說動手反抗,就連拔劍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無法開口分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走近身邊,一刀當頭劈下,暗自長歎一聲,閉目待死。

     千鈞一發之際,忽聽葉莺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許驚弦,乃是當年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之親子,你決不可殺他!”她眼見許驚弦危難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顧不得許多。

     許驚弦全身大震,拼着最後一絲力量轉頭望向葉莺,眼中滿是驚訝。

     馮破天亦是一驚,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鋼刀。

    刀鋒離許驚弦的頭頂隻有寸許,幾縷發絲已被刀風斬斷,當真是險至毫厘。

     許驚弦望都沒有望一眼險些破顱而入的鋼刀,雙眼隻是呆呆地定在葉莺臉上,驚訝之情瞬間被一股燃燒的怒火所取代: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在藥力與酒力的共同沖擊下,他隻覺雙目一眩,就此昏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悠悠醒來。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帳子,質地輕薄,其上懸蘇挂玉,價值不菲;随即鼻中聞到一股甜甜的、怪異的香味,如麝如蘭;更覺身下軟綿如絮,似墜雲團;耳邊又聽到潮起潮落之聲,還伴随着鳥兒的低鳴輕唳。

    一切恍若是在夢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這就是在天堂麼?”他怔怔地想着,渾身仍是軟綿綿地沒有力氣,腦袋隐隐作痛,漸漸喚醒他的回憶:與葉莺的離别、酒店中的痛飲、媚雲右使馮破天的出現、那一柄落向頭頂的鋼刀、葉莺的驚叫…… 許驚弦蓦然坐起,喉中發出一聲呻吟。

    那不是夢,一切都是确實發生過的事情。

    葉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一路上卻都瞞着自己! 刹那間他想通了所有關鍵,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攏,龍判官非但饒他不殺,反而授以重任。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早都知道他就是許驚弦,那個被江湖上稱為“明将軍克星”的人……盡管還不知道刺明計劃的核心内容是什麼,但在丁先生的謀劃下,這樣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棄之不用? 為了給暗器王林青報仇,隻要能殺死明将軍,許驚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最令他心痛的,仍是葉莺對自己的欺騙。

    怪不得這一路上她數度欲言又止、行為蹊跷,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還努力替她找借口開脫,真是蠢到了極點。

    他又氣又慚,悔恨交加,若是此刻葉莺出現在面前,必會給她一記重重的耳光,質問她為何這樣對待自己? 他心中煩悶,隻欲放聲狂呼,以抒胸襟。

    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棂,一陣輕風吹入房間,頓時神清氣爽。

     放眼望去,但見好大一片廣闊水面,被四周群山環抱着,蒼茫碧藍,不見盡頭。

    水鳥穿梭于雲天,漁人放歌于帆影,西天泛起殷紅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風吹皺的湖面上,猶如一面綴着金絲銀錢的錦緞。

     看到這一幕,許驚弦才算醒悟過來,眼中所見應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雲教的手裡,此刻正在大理媚雲教的總壇之中。

    對方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讓自己睡在豪房軟帳之中,又無人看管,看來縱然馮破天沒有認出自己,卻也信了葉莺的話。

     他記得昨日遇見馮破天時已是傍晚時刻,如今又見日薄西山,算來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藥之效還是酒的緣故。

     一個疑問湧上心頭:連從小看着自己長大的田老漢都認不出來,葉莺與丁先生在涪陵城碼頭上匆匆一見,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依丁先生對自己的态度來看,碼頭一别立刻通知陳長江,應該是根據吳言這個名字推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與烏槎國暗中結盟定下了刺明計劃,而鶴發正是烏槎國的貴賓,起初亦談及希望借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将軍,丁先生多半是由鶴發處得知。

     想到這裡,對葉莺的怨念倒淡了幾分,畢竟她聽命于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

    何況她最初與自己素不相識,又何必坦誠相待?直到最後良心發現,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計,所以才執意單獨離開。

    她見到馮破天欲殺自己,情勢所迫之下方才說出這個秘密。

     也許連許驚弦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葉莺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發芽。

    所以雖然心頭餘怒未消,卻已不自覺地找出種種借口原諒她。

     許驚弦正在想着葉營不知現處何地,是否會有危險,忽聽身後有些響動,連忙轉過頭來。

    隻見房門已無聲地打開,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男子凝立于門邊斜睨着許驚弦,他服飾華貴,神情高傲,面孔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蒼白之色,猶如失血過多,手中還拿着一柄小小的銀刀,輕輕剔着指甲。

    看似悠閑,陰鸷的眼神中卻隐隐透着一絲緊張與戒備。

     許驚弦心裡正擔心葉莺,不由脫口問道:“葉姑娘在哪裡?” 華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再去做護花使者吧。

    ”這是一種纡尊降貴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主宰世間萬物生殺大權的王者,而許驚弦隻不過是個随便拈指可殺的蝼蟻,對他多做一句解釋都屬多餘。

     隻一照面間,許驚弦就極不喜歡這個人:“你是誰?” 華服男子眼望房頂:“你也許想喚我一聲堂兄。

    但在還沒有确定你真正身份之前,還是叫陸教主比較合适。

    ” 許驚弦一怔,原來此人就是媚雲教現任教主陸文定。

    自從許驚弦懂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但那一聲“堂兄”卻卡在喉嚨裡叫不出來,不是因為陸文定漠然無情的話語,而是他無法從眼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一點點骨肉同胞之間的溫情。

    或許陸文定的言行并不令人厭惡,但那故作高貴的神态卻讓他心頭極不舒服,不願與之多交往。

     陸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餓了吧。

    ”随即拍拍手,從屋外進來幾名媚雲教徒,擡着一個大食盒,将食物擺在桌上。

     許驚弦一驚,原來自己竟睡了那麼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饑腸辘辘。

    當下他也不客氣,安然坐下大快朵頤,點心精緻美味無比,連聲稱贊,擡頭望着陸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陸教主不吃些麼?” 陸文定搖搖頭,話中像夾着一片鋒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麼?” 許驚弦笑道:“有什麼好怕?你若想殺我,趁我昏睡時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更何況你我同宗連契,血脈相連……” 陸文定打斷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當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總算承認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 陸文定絲毫不理許驚弦的打趣,繼續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 許驚弦一震,終于明白了陸文定對自己的敵意由何而來,霎時隻覺滿嘴苦澀,精美的食物亦難下咽。

    他緩緩道:“我小的時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個哥哥。

    想不到今日雖然見到了你,卻不能相認。

    ” 陸文定不為所動:“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确認之前,我還不會殺你。

    ” 許驚弦擡眼望着陸文定,朗然道:“我們有同樣的祖先,流着同樣的血液,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所以無論你是手握權勢的教主也好,一貧如洗的平民也好,你處心積慮地想殺我也好,言語試探我也好,我都會當你是兄長。

    青天可鑒,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