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涪陵驚變

關燈
那雙鐵鞋制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着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

    許驚弦并不急着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着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面容上,盤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賭氣離開禦冷堂後,與鶴發童顔同去烏槎國隻是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禦冷堂劃清界限,甯可漫無目的在江湖飄泊,所以在知道鶴發真正身份乃禦冷堂昔日碧葉使後,便毅然與之分别。

    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

    雖然他内心深處不願再插手禦冷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于情于理他似乎都應該重回禦冷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隐隐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内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

    想到這裡,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随着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缺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湧而出。

    這份感激并不僅僅出于贈劍之恩、交托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為在鬥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于悟出了以弈天決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着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禦冷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随行,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

    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借助禦冷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緻了他反出禦冷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郁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内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

    淬火後的劍才會更鋒利,經過曆煉後的心智才會更成熟。

    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于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

    正如鬥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試練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裡面還記載着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回。

    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回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清水小鎮的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松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着寒風吐出蟄于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

    一時隻覺天地遼闊,衆生皆渺。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紮着,陷身于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

    而如今的他已學會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将在這繁雜世間裡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嘗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隻要他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小弦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将身上污垢洗淨。

    夾雜着冰塊的河水沖在身上,渾如針剌,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

    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着扶搖大呼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

    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為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内心的仇恨煎熬得郁郁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複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準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沖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呼,穿谷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郁氣發洩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于荒野之中,一面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面體悟如何将弈天訣應用于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面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複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才睡去。

     遇見錫金牧民的帳蓬,便去讨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幹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的。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呼吸也暢快了許多。

    等到翻過—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裡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錫金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裡已至蜀境,人煙較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嶺上列着層次分明的農田。

    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為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随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回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錫金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

    随蒙泊國師初入錫金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于明将軍之手,他懷着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

    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搏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複仇的強烈渴望。

    當他憤然離開禦冷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但此刻卻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呵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裡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就在這将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舍。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曆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随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他也永遠割舍不下那一段屬于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态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隐者,既品味着夜行于野的的孤獨,又感受着久違的風土人情。

    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幹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着劍道之真谛。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他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外,正要進城,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挂起幾籠紗燈,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想象着家家戶戶團圓合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擡頭卻見到城關上寫着兩個大字一峨眉。

    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适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惡之意,紛紛避開繞道而行。

    原來他從禦冷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丢失,并無衣物替換,身上穿着的羊皮襖早已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錫金少年,難怪惹人厭煩。

    傲氣湧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

    雖隻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郁郁。

    和風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霭重重,浮雲嬉山,谷内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

    殿宇四重,掩映在蒼松翠柏間,更有巨鐘、瓷佛與銅塔,極具禅意。

    許驚弦漫步入内,此刻時辰尚早,并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隻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閑。

    峨眉山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着普賢菩薪,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個頭,便聽到鐘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

    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鐘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複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着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于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鐘之聲亦引發了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面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将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

    擡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從大梁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于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

    他腦子裡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

    眼角餘光瞅見此人一身青色勁裝,面蒙黑紗不見嘴臉,唯有―對亮如晨星的陣子瞪視着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

    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雉,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隻恐灰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隐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面,便躍上大梁。

    本以為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

    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鐘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

    那青衣人在梁上搏伏良久,終于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

    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

    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迹可疑,或許是要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

    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曆。

    但方才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态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岩疊翠”等數處景觀,時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

    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嘴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層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

    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顼寺廟的僧侶,自已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喂食,再自己吃些幹糧,默想着弈天訣,閉且打坐。

    走了幾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蒙胧睡眼,隻見前方隐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旳掩映下跳蕩不休,仿如鬼火。

    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為何會有燈火?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不過聽說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才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内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水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俱見層層薄霧袅繞着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隐見岩壑交錯,奇石突兀。

    崖頂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