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脈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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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粗氣,蹄下發軟,在狂風暴雪中僅能勉強行路。

    但馬背上的十二人卻都精神健旺,不現絲毫疲态,甚至連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亦隻穿小襖薄衫,并無畏寒之态,顯然大有來曆。

     若是仔細觀察,還可注意到每一匹馬鞍後都斜插着一面小小的镖旗。

    随風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寫着一個“金”字,那正是關中最有名的镖局——“金字招牌”的獨門标記。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這十二騎,定對他們蹊跷的行蹤産生疑惑。

    且不說一行人為何千裡迢迢來到吐蕃這苦寒之地,就說既是來自中原的镖局,而行镖又并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何須如此隐秘,卻偏偏在有意無意間顯露出镖旗?他們所護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數人兵器不離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又在雪天趕路,想必是有要務在身,但行進的速度卻十分緩慢,還不是停下來歇息休整,看來若非雪勢太大,甚至還會欣賞一會雪景。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來到玉髓關前,剛至午後,那老者勒缰停馬,拍拍肩上的積雪,王者半裡外空無一人的關隘,開口問道:“此處就是玉髓關麼,為何不見守軍?”他的語聲并不大,看似毫不費力,但在風吼雪嘶之中,仍是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身後九騎中有一人催馬上前:“金镖頭好眼力。

    這正是玉髓關,按理說應該是有守軍的,但或許是風雪太大,天氣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

    ”說話的是一個猥瑣漢子,面上總是挂着一絲讨好的笑容。

     緊随在金镖頭身後的年輕武者瞟了一眼答話者,似是不滿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聲:“羅師父所言未必确實吧。

    ”又對着金镖頭道,“據侄兒所知,不獨玉髓關,吐蕃國内許多要地都是沒有守衛的,或許對于吐蕃人來說,除了他們的首都外,其餘地帶有險可據無城可守,派不派兵守衛其實并無區别……” 這年輕人相貌英挺,神情裡滿是桀骜不馴之色,但對老者說話的态度仍極為恭敬,隻是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事實上,吐蕃國的民衆多屬遊牧民族,平日遊蕩在高原之上,居無定所,随着季節變換四處遷徙,所以整個吐蕃國雖然占地頗廣,但除了京都之外,幾乎再無稍具規模的城池。

    反倒是那些遍布于吐蕃境内的寺廟,因為前往朝拜的百姓時常去寺廟附近交易物資,約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尋常堡壘還要熱鬧許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卻道:“不然,雖然吐蕃與我中原并無戰事,但兩國之間時有摩擦,此種情勢之下,邊疆關隘豈能不設守軍?何況此處懸挂的旗色不舊,堡前也被新掃,并不似久無人煙的樣子,恐怕其中有詐!” 金镖頭不置可否,隻是禮貌的回應一句:“顧大俠言之有理。

    ”又回頭望着九騎中押後的一人,“任大俠也是如此認為麼?” 那時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漢子,虬髯遮面,滿臉風塵,藍色長衣的下擺一半紮于腰間,另一半卻露了出來,顯得無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發證,此刻聽到金千楊問話,方才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皺眉沉吟道:“或許對于天性骁勇剽悍的吐蕃人來說,高原與喀拉山脈已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縱有大軍入侵,也必會在嘯聚而來,聚散而去的吐蕃騎士面前潰不成軍。

    所以依我看來,被漢人視為要塞的玉髓關在吐蕃人眼裡卻不過徒有其名,縱有守衛,亦不過數人而已。

    ” 不等金镖頭開口,年輕武者已搶先贊道:“任大俠果然思維敏捷,想法獨特,此言極有道理。

    我雖來過吐蕃幾次,卻從未想到這一點。

    但我曾結交下一些異族朋友,知道在他們心目中确實覺得漢人羸弱,縱然在數量上占有優勢,武力卻未必能及得上以一當十的吐蕃騎士。

    ” 那中年漢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謙遜一笑:“金少镖頭太過譽了。

    其實我的說法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獨創。

    但你所說,吐蕃人對漢人所擁有的心理優勢的确不可小觑,一旦兩國交兵,憑着高原天險與吐蕃人高漲的士氣,遠征的漢族大軍未必能一戰功成,而戰況拖久了,給養難以維持,隻會對我們越發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漠然發話:“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麼?怪不得遲遲不敢對吐蕃用兵。

    ” 任天行冷哼一聲:“是否用兵吐蕃事關重大,就連你家主子也無權擅作主張吧?”随即又譏諷一笑,“當然,我指的是顧兄真正的主子。

    ”随着他語氣的加重,那雙半開半閉的眸子中蓦然閃現出一絲猝不及防的光芒來,令人不敢逼視。

     那矮小的黑衣漢子仿佛被噎着了,憤憤瞪着任天行,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青衣老者名喚金晉虎,乃是“金字招牌”镖局的二镖頭。

    十年前,出身武當的金晉龍、金晉虎兄弟憑着兩儀劍法與武當綿掌享譽關中,随後并肩創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業。

    經過兄弟二人數年努力,北镖局如今已是關中最大的一家,可謂是一面貨真價實,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輕武者名叫金千楊,乃是金晉龍的次子,平日隻是輔佐大哥金萬楓一同管理镖局内務。

    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報酬豐厚的重镖,父親本不允他走镖,是他據理力争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瑣的漢子名喚羅一民,不過是镖局内的一位普通镖師。

    而那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師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顧清風的胞弟顧思空,亦是他雇用了“金字招牌”。

     而将軍府的任天行雖與之同行而來,卻堅持混入镖師中,平日不顯山露水,遇見大事卻極有主見,隐隐才是整個镖隊的領隊。

     金晉虎知道顧任兩人素來不和,但都是來自京師=大有來曆的人物,連忙打起了圓場:“這場雪不知會下到何時,而前面四五十裡都是荒山野嶺,我們不如先在這玉髓關休息半日,再繼續趕路吧。

    ” 顧思空搖頭:“依我看還是繞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 金千楊忍不住道:“還要繞道?說句老實話,自我懂事以來,‘金字招牌’還尚未走過如此窩囊的镖……” 這一路上顧思空頤指氣使,氣态張狂,金晉虎見多識廣倒還罷了,金千楊年輕氣盛,此時見顧思空受挫于任天行,心中暗快,借機出言譏諷。

     金晉虎面色一寒:“千楊不得無禮。

    ”又對顧思空抱拳,“年輕人說話沒輕重,顧大俠不必放在心上。

    ” “不妨。

    ”顧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镖頭這般心浮氣躁,我若是你父親,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裡。

    ” 金千楊從小就生活在金萬楓的陰影之下,怎麼努力也無法趕上兄長,此刻被顧思空觸及心病,胸口的一團怨氣再也收止不住,正要發作,卻聽羅一民插口道:“少镖頭說的也是,這趟镖走了近兩個月,顧大俠無妻小牽挂,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 “就是就是。

    最好一路趕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

    ”一衆镖師對顧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見少镖頭受辱,便紛紛出言相幫。

    金千楊這才長吐了一口氣,強自按捺。

     顧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羅一民:“你是什麼身份?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麼?” 羅一民本欲開口反駁,卻又想起了什麼一般,收聲不語。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羅兄不如放開胸懷,先好好欣賞一下塞外風景,免得回家見到老婆時沒有談資,恐怕還會被懷疑你這段時日是叫哪個青樓姑娘給纏住了。

    ” 聽到這裡,大家皆哄笑起來,氣氛亦随之緩和。

     任天行又對金晉虎道:“我看兄弟們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内,也不必急于一時。

    ” 如此便定了下來,顧思空雖有異議,卻隻隐忍不發。

     行至玉髓關口,果然不見任何守衛。

    金晉虎忙于安排衆镖師解鞍牽馬進入土堡,任天行則混在衆镖師中說笑,顧思空隻是冷眼旁觀,暗暗戒備。

     這土堡看似破舊,内裡卻十分寬敞,一間空蕩蕩的大堂足可容納數十人,衆人将馬一并牽進也不覺得擁擠。

    另外尚有七八間小房,環繞在大堂周圍。

     金千楊大聲叫道:“我等式關中來此的遊客,借貴地避雪,可有人在麼?” 堡内并無人回應,幾間小房木門緊閉,看起來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撫掌道:“入了玉髓關,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 他口中雖似如常說話,其實已暗運聽風辨器之術,凝神細聽土堡内的動靜,果然出了他們之外再無旁人:“諸位放寬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們再趕路。

    ” 衆镖師便在大堂中安頓下來。

     諸人本欲生火燒水做飯,卻無引火之物。

    高原之上氣候惡劣,幾乎不長高大樹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蓋,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難以找到水源。

    便有一位镖師推開一間小屋木門,見裡面堆放着幾垛幹草;再推開第二間小屋,又有數捆幹柴;第三間小屋裡則是兩個大水缸,皆儲滿了清水;第四間小屋甚至還放着幾張木闆床…… 看來這個玉髓關已成為了來往浪人與旅者避風擋雨的宿營之地。

     衆镖師見狀大喜,引火取暖,再燒些熱水,給馬匹喂食,雖身處天寒地凍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絲遊子歸家的溫暖。

     顧思空疑惑道:“卻不知這些木柴與清水是何人提前準備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還提前預支了我們的到來?” 金千楊答道:“顧大俠不必疑心。

    吐蕃人熱情好客,縱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絕不會任其餓凍在自家門前。

    而每一個在此地宿營的旅人都會為下一個旅客預備好清水和幹柴,這已成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慣例了……” 任天行歎道:“憑此一點,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戰力并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骁勇善戰,其軍隊背後還有隐形的支持,絕對不可小觑。

    一旦開戰,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們漢人,會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無謂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覺陷入沉思中。

     顧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晉虎一直默然不語,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權衡此行的意義。

     由關中出發開始,他隻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務就是陪着顧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餘情形一概不知。

    究竟為何而來?目的何在?難道就是把顧、任兩人送來吐蕃?或是他們身上還有什麼未知的珍寶财物? 而最令金晉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晉龍臨行前小心謹慎、千叮咛萬囑咐的态度,讓他感覺到這是一次決不輕松地任務。

    事實上,如今金晉龍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務大多已移交給長子金萬楓打理,此次親自過問已足見鄭重。

    但既然這趟镖如此重要,卻為何不是大哥親自押镖?反而派自己與外人視為敗家子的二少爺前來?僅是因為自己來過吐蕃幾次,還是另有什麼原因?而進入吐蕃的路線也并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若要直達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線絕非最佳,至少要多繞幾天,這到底又是為什麼?而且金晉龍親自挑選與他同來的,也并非是镖局内武功最高,辦事最得力的镖師,這究竟是有意隐藏“金字招牌”的實力,還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縱然金晉虎有着百般疑問,千種好奇,卻無法深究下去。

    他的江湖經驗豐富,知道有許多事情根本不應該打探。

    尤其每當看到顧思空與任天行明明劍拔弩張卻又竭力壓抑,故作無事的樣子,他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一旦知道此次任務的真相,或許就會給自己一行人惹來滅頂之災! 但無論如何,兄長對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晉虎十分不快,他看着金千楊半躺于火堆旁小寐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與這個侄兒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長兄,而作為老二,永遠都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務,恐怕永遠都沒有機會獨當一面……一份無法擺脫的苦澀感覺慢慢浮上他的心頭。

     顧思空、任天行與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镖師則圍着火堆,一邊吃着幹糧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

     “前幾間小屋裡有幹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剛剛試着打開後面的幾間小屋,門卻被鎖住了,你們猜猜會有什麼?” “哈哈,也許有一個大美女呢……” “或許是戰死在玉髓關的亡魂……” “說不定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馬匪所留的,那些屋裡都是他們搶來的金銀财寶……” 镖師們七嘴八舌,胡亂開着玩笑。

    他們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雖然時間耽擱很久,但一路上全無風險,直如遊山玩水一般,衆人的心情都顯得十分輕松。

     “光說有什麼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 “可是幾間房門都鎖了,我們畢竟是借宿的客人,強行破門總是不好吧。

    ” “不要緊,我胡八家傳開鎖絕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 衆镖師說得興起,那胡八就待取開鎖,卻被羅一民勸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還是不必了吧。

    ” “羅兄以往可不是這般膽小怕事的啊,為何一入吐蕃就像變了個人?” “咳咳,身處異鄉,謹慎點總是不會錯的。

    ” “嘿嘿,我這一路就發現羅兄謹慎得過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幾遍阿彌陀佛,若不是我與你相識幾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幾個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麼邪,多半是被哪個小丫頭攝去了魂吧……” 說着話,那胡八已來到第五間小屋前,二三下便打開了鎖,裡面卻是兩排兵器架,放着數十根木棒。

    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制,長短如一,握手處皆有紅布包裹,大概是供戰時所用。

    衆人大覺好奇,又撺掇胡八去開餘下的幾間小屋。

     這一路上,顧思空與任天行為了免生誤會,并不約束镖師的行為。

    而金氏叔侄了解這幾個镖師好玩愛鬧的性子,亦不阻止他們。

     第六間房内放着幾個大碾盤;第七間房内是幾根鐵架,不知做何用處。

    衆人又朝第八間房擁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屬地望着那些镖師往來玩鬧,此刻心中忽覺不妥,大叫一聲:“諸位且慢……”話音未落,第八間房門已被推開! 于此同時,顧思空與金晉龍一有所感,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門打開的一刹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後齊齊吸了一口冷氣。

     這間屋内并無任何陳設,裡面卻有八個吐蕃士卒軟到在地,而在這些橫七豎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間,赫然盤膝端坐着一位白衣人! 誰也沒想到這土堡内另有其他人。

    何況衆人來到玉髓關後,引火燒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鬧了近兩柱香工夫,卻一直無人現身,僅此一點已足夠令人生疑。

     但見那人穿着一身潔淨得不染一塵的白袍,半垂着頭鍛禮于房中,額邊兩縷詭異的白發直直地披散下來,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盤坐于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間,顯得十分瘦小,卻讓人覺得,仿佛是某種來自幽冥鬼域的龐然大物。

     衆人打開房門時他毫無反應,亦聽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

    一時每個人的心理都打了個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會疑心遇見了山精鬼魅。

     一時間,土堡内鴉雀無聲,隻聽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聲響。

     顧思空與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輩,各懷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卻全無察覺,直到胡八打開房門乍見白衣人的瞬間方才有所感應,兩人心頭的震撼實難用言語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來到門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響後,方才有人大着膽子叫了一聲:“大師?大師!”卻無回應。

     這白衣人雖是俗家打扮,但一頭觸目驚心的白發似乎隻應屬于靜心修道之人。

     一個镖師顫聲問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這的确是諸人心底共同的疑問。

    說這白衣人是活人,卻無半點生氣,若說是死人,又為何能端坐于房中?而那些守衛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殺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