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脈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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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起落不休,而那些蠟燭竟然不曾熄滅,襯着漫空輕雪,遠望去猶如一道道火龍在飄絮中飛舞,煞是好看。

     洪修羅在心中暗暗計數,軟鞭卷起的蠟燭已達二十七支之多,臉上露出一絲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兩支來,有進步啊。

    ” 正自語間,卻見那少女腳步略亂,一支蠟燭已從鞭梢上落下,她心中一慌,鞭法更亂,又有兩支蠟燭因此而熄滅。

    白衣少女跺跺腳,似是發怒般拼力一掃,軟鞭頓時如同鋼刀利劍,将數十支蠟燭盡數剖為兩半。

     洪修羅神色一黯,輕歎一聲:“欲速不達,欲速不達啊……”雖瞧得不甚清楚,卻能想象到那少女臉上此刻必定挂上了惱羞成怒的神情。

    而他的語聲中分明帶着一分遺憾的欣賞,又有幾許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聽到,定會以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親生女兒。

     蓦然,一個藍衣人出現在空地之中,手中指點幾下,随即接過白衣少女手中軟鞭,輕輕一揮,将地上的數十支蠟燭盡皆卷起。

    令人驚異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滅的蠟燭竟然在空中被其餘蠟燭一一重新點燃。

     藍衣人似乎在教導白衣少女運氣揮鞭的法門。

    但見他舉手投足間潇灑自如,動作靈動而不覺唐突,機巧而不失沉穩,直如揮毫潑墨、摘花弄蝶,仿佛正踏足于田間野徑,信手捉弄那漫天飛動的螢火蟲一般。

     洪修羅的目光鎖定在那藍衣人身上,又是一聲歎息:“以折花手使纏思鞭,雖有克剛之柔,卻還是少了那份纏繞相思之意。

    ” 低語間,那遠在數裡外的藍衣人突然擡頭望來,洪修羅盡管明知自己藏身于山林之間,決不可能被對方發現,卻還是忍不住略縮了縮頭。

     事實上,洪修羅早已查明了這二人的身份。

     藍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跹樓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溫柔鄉的二代弟子水柔清。

    她非但與洪修羅毫無關系,從某種程度來說,反而應該算是他的敵人。

     隻不過,每次看到她時,洪修羅都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三年前,他锒铛入獄,為怕受牽連,在十名關睢弟子的保護下,妻子帶着他的一對兒女遠離京師,然而在路上卻被一群蒙面人伏擊,妻女雖幸免于難,他的兒子卻當場戰死。

    那之後,心智大亂的妻子認定他是導緻愛子慘死的罪魁禍首,從此便與之斷了聯系,而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洪修羅自知任刑部總管時得罪過不少人,包括許多自認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勢,報複亦會随之而來。

    對此他心理上早有準備,但卻無法原諒妻子對自己的态度:嫁給我時的風光你都忘了麼?可以同富貴便不能共貧賤麼?他更不能原諒的是,她不允許愛女與自己相見,于是,在懷恨妻子的同時,他亦萬分地想念着女兒——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監視三大公子,在簡歌的住所旁無意發現了日夜練功不息的水柔清,才從水柔清倔強的神态,眉宇間的自傲發現了女兒的影子,盡管或許那隻是同齡女孩的些許類似罷了。

     既然無法見到女兒,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這樣,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夜洪修羅都會在這個小山頭觀看水柔清練功,并從此得到不足為外人道的安慰。

    後來,他查出水柔清其實是八方名動中水秀的女兒,因此對她更加心存憐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近于瘋狂地練功。

    但他從一些細微處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仇敵——簡歌,也因此懷疑水秀之死與簡歌有關。

    若不是這個外表英俊、内心陰毒的簡公子假意應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内應,泰親王或許不會貿然發難,導緻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而他這個堂堂的刑部總管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妻離子散、不見天日的田地! 洪修羅就這樣遠遠地望着那個其實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白衣少女,任憑滔天的仇恨與一脈不可言說的溫情在心頭交彙糾纏。

     待水柔清練功完畢,與花嗅香回房安歇後,洪修羅才怅然離開小山頭。

     此時已是半夜一更時分,雪依然無聲無息地落着,洪修羅漫步獨行于六街之上,準備向他的新主子通報搜集到的情報。

     走了幾步,他突然心生感應,蓦然停步回望……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街角邊一個黑暗的角落。

     ——那裡赫然有一個白衣人! 令洪修羅驚訝的是:此人身着白衣,分明并不想掩飾痕迹.可自己剛剛偏偏對之視而不見,縱然自己滿腹心事神思不屬,畢竟多年功底猶在,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經過此人十餘步後方才有所感應。

    若來者是敵非友,乍施突襲,剛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喪黃泉。

     他是誰? 洪修羅盡量按捺住震驚之情,緩緩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紀,相貌平平卻極顯蒼老。

    潔淨的白衣不沾一塵,隻在腰間束着一根窄窄的腰帶,呈現出陳舊的冷灰色,質地頗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别無裝飾,而最觸目的,則是那一頭根本不合年紀的白發。

    那白發在頭頂正中绾了一個髻,然後分從兩肩披落,顯得他本已窄小的臉孔更加細長,乍望之下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神情中沒有中年人應有的滄桑,反倒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恬淡,優雅而出塵,仿佛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對任何人都無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羅卻不敢掉以輕心。

    雖瞧不出對方是否身懷絕世武功,但僅憑那份隐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輕視。

     此人半夜三更現身京師,容貌陌生,形迹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洪修羅定會毫不猶豫地先發制人,擒下他再慢慢嚴刑拷問,但如今,他卻已不會如此造次。

     洪修羅正猶豫着是否應該就此離去。

    無論對方是何來曆、有何目的,以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完全沒有必要多管閑事。

     可看似神遊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開了口:“請問這位兄台,去幕顔街應該如何走?”他說話的聲音低柔且極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訴說着自己久遠的經曆,令人心生好感。

    隻是他的語調稍有古怪,音節黏滞模糊,似乎帶着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羅吃了一驚。

    白衣人渾如白日裡的普通問話在這半夜時分顯得無比突兀,再細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隐含的一分敵意,語氣裡甚至還略帶着一些貿然打擾的歉意。

     洪修羅的心中刹那間浮上一個念頭: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絕對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一面緩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幕顔街離此不遠,過去兩條街就到了。

    ”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羅腳下,眉梢略挑:“原來是洪總管,失敬失敬。

    ” 洪修羅方才如臨大敵,無意中露出成名絕技“山重九勝”,不料卻被對方一眼識破來曆,這一聲“洪總管”聽在耳中極盡諷刺,不過看白衣人神情平靜,似乎又絕無半分調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聽說洪總管被人下于獄中,想不到已然脫困,真是可喜可賀。

    ”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且慢!”洪修羅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冷喝一聲。

     事實上,他出獄的事情雖然極其隐秘,但将軍府與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隻是礙于各方情勢,方才沒有公開。

    但此刻被白衣人輕描淡寫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殺人滅口之念。

     白衣人應聲止步,緩緩回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充注玄機的眼睛緊緊盯着洪修羅,随即恍然大悟:“想必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才讓洪總管得以脫身吧。

    洪總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緣,此事我定不會再對他人說起。

    ” 洪修羅越聽越驚。

    誠如白衣人所言,正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獄的。

    畢竟洪修羅做了近十年的刑部總管,縱然落獄,手上亦握有許多暗中培植的勢力與眼線。

    如今表面上京師成了明将軍與太子建的兩虎相争,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所以這才暗中放出洪修羅,目的就是借以牽制将軍府與太子一系,想不到這不足為外人言的複雜情勢,竟被白衣人于瞬間瞧破,其人心智之聰慧,反應之快捷,可謂世上少有。

     白衣人将洪修羅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低歎一聲:“鬥膽奉勸洪總管一句,昔日榮華已成過眼雲煙,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欲念?閑雲野鶴雖無趣,卻是瑤台月裡仙。

    ” 這句話被白衣人輕聲說來,卻如一柄重錘整整捶在洪修羅心窩裡。

     記得在獄中初聞愛子慘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無人之時失聲痛哭,那時隻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從此帶着妻女遠遠離開争名奪利之所,重守天倫,任何功名利祿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诏密令下來,他卻又按奈不住一顆入世之心,當初踏錯一步随太親王謀反,那麼現在跟着聖上總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掌大權吧?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務。

     可是兩年多了,他才真正了解,自己這個謀反逆臣已不可能重獲信任,他隻是一枚尚有用處的棋子而已。

    或許以後還會等來未知的機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既然想念女兒,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尋她呢? 洪修羅又想到三年前謀反前夜莫名失蹤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職,他無疑比自己灑脫得多,或許現在正在某處逍遙快活?而牢獄王黑山雖然聽說巳死于亂軍,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可能借屍還魂,暗中脫逃?反觀自己,或許是做慣了一派掌門,生死關頭便隻為了盲目的驕傲與榮譽而戰,絲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确認大勢已去,顧念家人與門徒的性命,才不得不棄械投降,又被将近一年的牢獄生活磨去了最後的一絲銳氣,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為了些許渺茫的希望,妄圖再獲名利,每日晝伏夜出四處探查,宛若見不得光的鬼魂。

    早知如此,當年戰死于亂軍之中恐怕更是一種解脫吧…… 刹那間,洪修羅心中百念雜陳,被白衣人輕輕的一句話勾起了無數心緒:等他清醒過來,那白衣人已然不見了蹤影。

    地面上卻留下了一串腳印,筆直地往幕顔街的方向行去。

     僅從足印的深淺,無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懷異技,但看這一串腳印每一個都是極為有力均衡地踩踏于雪地之上,周圍的積雪絲毫不亂,每一個都仿佛出自精心鑄就的模具,足以顯示出白衣人沒有半點猶豫,充滿着自信的心态。

     以洪修羅的武功與追蹤之術,追上那白衣人可謂易如反掌,但他卻隻是下意識地慢慢跟随着那串腳印。

     盡管從頭至尾,那人都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威脅,洪修羅此刻卻懷着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隐隐的懼怕,既希望再聽白衣人說上幾句話。

    又想将之抓起來拷問來曆。

     洪修羅隻知道:像這樣一個神秘而睿智的人,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敵人,都是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轉過一條街角後,洪修羅已看見了白衣人悠然堅定的背影。

    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訝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邊五步之外,端坐着另一個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會以為兩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但事實上,這個端坐着的白衣人與方才那個有着迥然不同的氣質,或許相同的隻是兩人都有一種令人難以察覺其存在的本領。

     坐着的白衣人沒有白發,年紀僅僅是二十出頭,不但沒有半分老相,反而長着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臉。

     可是,在這張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帶着一份極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見心愛玩具的開懷;如獵豹盯準獵物後的殘忍;如少男看見心愛女子的羞澀;如旅人遠行後渴盼家人的熱切……許多複雜的情緒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裡。

     白衣少年望着洪修歲,微微眯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為何,在洪修歲的眼裡看來,那少年的舌頭仿佛正舔去他嘴角挂着的一絲鮮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裡瞧來,竟仿佛彈出了一道慘綠的光芒。

    刹那間,洪修羅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從頭至腳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陰濕。

     這一刻,身經百戰的堂堂刑部總管、關睢門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

    他見過無數高手,包括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軍,但卻還從未遇見過如此令人驚怖的人物。

     或許那白衣少年的武功并不高,但他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一種期待:他期待着洪修羅走上前來,無論是用笑容還是用刀劍;他期待着鮮血染紅這條暗夜的長街,無論是洪修羅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管這個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現在這裡,不管他是為了阻止洪修羅跟蹤另一個白衣人還是特意來找麻煩,洪修羅都不打算繼續與他糾纏。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獸講道理!”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總管後悟出的一個真理。

     于是,洪修羅沿着來時之路緩緩退開,直到退出十餘步後,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應該首先注意到的事:那個白衣少年的手裡抱着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寶劍,而他,正輕輕抓起一把細雪,慢慢擦洗着這柄看起來仿佛孩童玩具的劍。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劍! 并不是所有人都習慣在這樣的雪夜回想太久遠的往事。

     比如被稱為“君無戲言”的吳戲言,便隻是在為一件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煩惱着。

     在京師裡,吳戲言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地位的人。

    他的地位并不是來自世襲的爵位,也不是來自萬貫的家财,更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别的武技。

    而是因為,他有一張極為強大的情報網。

     京師之中,甚至可以說整個江湖之上,幾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過吳戲言的情報網,而任何一個人隻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便可以得到貨真價實的消息。

     所以,哪怕是在心裡嘲笑吳戲言落泊甚至顯得猥瑣的相貌,寒酸甚至稍嫌邋遢的衣着,哪怕讨厭他刻薄且裝腔作勢的言語,吝啬而近于貪婪的作為, 但是在表面上,任何人卻絕對不能不尊重他。

     因為越是位重權高的人越可能有求于他,而讨好他的最佳辦法,無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個月前,吳戲言第一次感覺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對此卻毫無辦法。

    因為對方是将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 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吳戲言”那時是一面響當當的招牌,就算京師五派彼此間鬥得你死我活,卻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擁有足可扭轉劣勢能力的“君無戲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亂的權勢鬥争中為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 可是現在情形卻有所不同。

    魏公子死了,太親王垮了,京師五派僅餘三派,其中逍遙一派根本不理瑣事,諾大京師其實就剩下了将軍府與太子府鬥法…… 而吳戲言在京師中的地位似乎也随着情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一點令他極不好受,尤其想打那一天水知寒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對他語含威脅,一點情面也不留,吳戲言便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吳戲言喝得爛醉,一面搖晃着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一面借着酒勁罵罵咧咧:“我不就說了幾句實話嗎?你大總管犯得着用八百個人擡轎子——窮耍威風嗎?哼哼,有本事就别來找我,直接去對付五劍山莊和碎空刀葉風啊……” 吳戲言的話突然止住,不絕鑽入脖子的雪花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的情報網一個月前就報告過:盡管,被稱為将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斷了無名指,廢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厲輕笙也命喪于穹隆山忘心峰,甚至還賠上了水知寒的右臂。

    但,五劍山莊已經不存在了,而那個被江湖上譽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輕一代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已死在将軍府的高手圍攻之下。

     正所謂普天之下,誰可抵擋将軍令? 這一刹那,吳戲言忽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