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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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近近一切相似的叫聲重新在黑夜裡升起。

    那些黑燈瞎火的大型客輪發出的呼喊叫人膽戰心驚。

     接着,一切重又歸于寂靜了。

     皮埃爾張開了眼睛一看,吃驚自己怎麼在這裡,從夢魇裡醒了過來。

     “我瘋了,”他想,“我懷疑我的母親。

    ”他的心沉浸到了愛、憐、悔、祈求、悲痛交集的波濤之中。

    他的母親!對她相知如此,怎能懷疑她呢?難道這個純樸、貞潔和忠實婦人的靈魂和生活不更清明于水嗎?見過她,認識她的人怎能不認為她無可懷疑?而現在是他,這個兒子,是他懷疑她!唉!要是他能在這瞬間将她抱進懷裡,他将怎樣響她,撫愛她,他将如何跪到地上求她的寬恕! 她能欺騙他的父親,她?……他的父親!無疑他是一個好人,可尊敬的,工作上誠實的人,隻是他的心思從不曾越過他店鋪的邊緣。

    這個昔日十分漂亮(這是他知道的,而且迄今還這樣認為)的女人,而且是天賦了一個正直、多情、慈祥的心的女人,怎麼會接受這樣一個完全不同于她的男人做未婚夫、丈夫的呢? 為什麼要追究?和那些嫁給受了雙親嫁資的男孩子的小姑娘一樣,她也這樣結了婚。

    他們立刻在蒙馬特爾街的商店安置下來;于是那個年輕的女人管了櫃台,在新家的心情鼓動下,在共同利益的神聖敏銳感覺鼓動下(像巴黎許多夫妻店那樣,這種共同利益代替了愛情乃至感情),使出了她全部智慧、主動細緻地為這個家所期望的财富而工作。

    于是她的一生就這樣單調、平靜、誠實地過去了,沒有愛情!…… 沒有愛情?……一個女人沒有一點愛情,可能嗎?一個年輕、漂亮、生活在巴黎,讀了些書,為舞台上死于熱情的女主角鼓過掌,有可能她從長大到變老連一次也不曾動過心嗎?對别的女人他不相信,——為什麼對他的母親他相信呢? 肯定的,她曾經可以戀愛過,像别的女人一樣!因為她雖然是他的母親?但有什麼會和别的女人不一樣呢? 她曾經年輕過,有着擾亂年輕人的心的詩情軟弱!關在、禁锢在一個平庸的,隻知道談生意經的丈夫旁邊,她曾幻想過月光、旅行和在黃昏陰影裡的蜜吻。

    于是後來有那麼一天,走進來了一個男人,像書裡描述的情人那樣,而且他說起話來也像他們那樣。

     她愛了他,為什麼不?這是他的母親?這又怎樣?因為它涉及到他的母親,他就該盲目和愚蠢到否認明證? 她委身了嗎?……會的,既然這個男人沒有别的女伴……是的,既然他仍然忠誠于遠離了而且老了的那個女人……是的,既然他将他的全部财産給了她的兒子,他們的兒子!…… 于是皮埃爾站了起來,甚至氣憤得發抖,乃至想要殺誰!他伸直了胳膊,張開了手掌想打、想殺、想壓碎,想絞殺人!誰?所有的人,他的父親,他的兄弟,死了的那個人,他的母親! 他沖回家去。

    去幹什麼? 當他經過一個标志柱旁邊的小塔樓前時,報警器尖銳的叫聲迎面傳來。

    他吃驚得厲害,甚至幾乎摔倒,一直退到了花崗石矮牆上。

    他在那兒坐下來,沒有一點力氣,被聲音震垮了。

     首先回答的汽船好像很近,正請求進港,潮水已經高了。

     皮埃爾轉過身,看見了它,被霧模糊了的紅色燈。

    接着在港口電炬分散了的光輝下,一個龐大的黑影顯露在兩條防波堤中間。

    在他後面,一個老人的嗓子,一個退休老船長用嘶啞嗓子喊道: “船名是什麼?” 于是在霧裡站在船橋上的引港人,也用同樣嘶啞了的聲音回答說: “聖-塔-露西亞。

    ” “哪國的?” “意大利。

    ” “哪個港。

    ” “那不納斯。

    ” 這時在皮埃爾朦胧的眼前仿佛看見了維蘇戚火山上的火焰,然而在火山腳下,索侖特或者卡泰拉瑪①的桔樹叢中卻是螢火蟲漫林飛舞!他曾多少次夢見過這些熟谙的名字,好像他多麼熟悉這些地方的風景。

    唉!要是他能立刻離開此地,不管到哪裡,永不回來,也不寫信,不讓人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但是不,他得回去,回到父親家裡,睡到他的床上。

     ①Sorrente,Castellamare均為意大利地名,盛産桔子。

     就這樣,就不回去,就等到天明。

    汽笛的聲音使他高興。

    他站起來,開始走來走去,像一個在船橋值班的船員。

     在第一艘輪船後面又進來了一艘,又大又神神秘秘,這是一艘從印度回來的英國船。

     接着又看到幾艘,一艘接着一艘,從看不透的霧裡出來。

    後來因霧重,潮濕得無法忍受,皮埃爾開始往城裡走。

    他冷得厲害,走進了一家水手的咖啡店,想喝上一杯甜熱酒;當加了胡椒的熱酒燒似地炙熱了他的上腭和喉頭時,他感到在心裡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許他弄錯了?他對自己的胡思亂想太熟悉了!說不定自己弄錯了?他用對一個無辜者草拟起訴書的方式收集證據,當相信這個人有罪時是很容易誤判的。

    等到他睡過一覺,他的想法也許會整個兒變了。

    于是他回家去睡覺,并且在意志的強制下,他終于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