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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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兩個人好像從無軒轾,同時接待他們吃飯。

     皮埃爾,抱着一條追蹤已經消失了痕迹的狗似的固執,開始追索這個已經從地球上消失的人的談話、姿勢、語調和眼光。

    他一點一點地整個兒想起了他在特隆謝路公寓裡款待他們,他和弟弟吃飯時的情景。

     兩個仆人侍候他,兩個人都是老人,他們很可能久已養成了習慣叫他們“皮埃爾先生”和“讓先生”。

     馬雷夏爾将雙手伸給兩個年輕人,按他們進門時的情況而異,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

     “早安,我的孩子們,”他說,“你們有雙親的消息嗎?至于我,他們久已不給我寫信了。

    ” 大家和睦熟稔地談家常。

    這個人的理智沒有一點出規的,而且十分和藹、親切、文雅,無疑這對他們是個益友,一個幾乎不大想到的益友,因為他太可信任。

     現在,往事在皮埃爾心裡湧現了。

    馬雷夏爾曾在幾次看到他發愁、并且猜到了他做學生的窮困時,主動提出借錢給他,也許有過幾百法郎,彼此都忘了,從沒有還過。

    因此,這個人一直是喜歡他的,愛他的,因為他關心他的困難。

    那麼……那麼為什麼把他的财産全留給讓呢?不對,他從來沒有明顯地表現出對弟弟的感情重于對哥哥的,對這一個比對那一個更關心。

    或者對這個表面上比對另一個冷淡。

    那麼……那麼……他必然有一個秘密而充分的理由将全部财産都給讓——全部——而對皮埃爾一點沒有給。

     他越想,後來這些年的印象對他越生動,醫生越認為在他們兩人之間作出的這種區别難以置信,越不像真有其事。

     他胸臆裡襲來一陣尖銳的痛苦,一陣難以表達的煩惱,使他心神惶惑無力。

    他像是走投無路,血脈奮張,心潮如湧,弄得他六神無主。

     于是他像在夢魇中似的低聲悄悄說:“得弄清楚,天哪,得弄清楚。

    ” 現在他想得更遠了,想到早先他的父母住在巴黎的時候。

    可是那些面貌都記不住了,被他的記憶搞亂了。

    他尤其盡力想搞清楚馬雷夏爾是金色頭發、栗色頭發,還是黑發?他想不起來,這個人後來的樣子,老年的樣子将别的樣子都抹掉了。

    終于他想起來那時他要瘦些,手軟軟的,還常常送花來,很經常,因為他的父親總說:“又送花來了!可這是浪費,我親愛的,您為玫瑰花把錢花得太多了。

    ” 馬雷夏爾回答說:“随它吧,我高興這樣。

    ” 于是,突然他母親的聲音從他腦袋裡響起,總在笑的母親的聲音說:“謝謝,我的朋友。

    ”聲音這樣清晰,簡直讓他以為是這時聽見的。

    因此這應是她常常說的話,這幾個字隻有這樣才能如此銘刻在這個兒子的記憶裡! 這麼說,馬雷夏爾,他,一個闊人,一個主顧,一位先生送花給這個小店主婦,這個儉樸的首飾店老闆的妻子。

    他愛上了她嗎?假使他沒有愛上她,他怎樣會成為商人的朋友呢?這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夠睿智的人,他有好多次和皮埃爾談論過詩和詩人!他從來不從藝術家的角度去評估作家,而是從感動了的有錢人的角度去看。

    醫生經常嘲笑過這種多情,他認為那有點兒幼稚。

    現在他明白了,這個重感情的人從來不曾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來不是他這個如此講究實際,如此平庸、粗俗的父親的朋友,對他的父親而言,“詩”這個字表示廢話。

     因此,是這個年輕、有錢、無家室之累、具備了所有的愛情條件的馬雷夏爾,偶然一天跨進了一家店子,可能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商人。

    他買了東西,成了常客,聊了天,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用經常買東西作代價取得了權利在屋子裡坐下,對那個年輕的女人微笑,和那個做丈夫的握手。

     于是,後來……後來……唉!我的天……後來呢? 他愛過、抱過第一個孩子,首飾商的第一個孩子,一直到另一個出生,後來直到他死,他都變得難以識透。

    後來,他的墳墓封土了,他的肌膚腐爛了,他的名字從活人名字中抹掉了,他的存在永遠消失了,沒有任何東西再需要掌握分寸、需要擔心隐瞞的了,于是将他的财産全部給了那第二個兒子!……為什麼?……這個人是個聰明人……他應當明白和預先料到這樣可能,而且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使人假定這個孩子是他的。

    ……因此他會玷污一個女人的名譽。

    如果讓根本不是他的兒子,他怎能這樣辦? 忽然間一件明确可怕的回憶闖進了皮埃爾的心裡。

    馬雷夏爾曾經是金發的,和讓一樣的金發。

    他現在想起了從前見過一個小的藝術畫像,在巴黎,在他們客廳的壁爐上,現在看不到了。

    它上哪兒去了?丢失了還是藏起了?也許他的母親把它藏到了某個不知道的抽屜裡,鎖在那裡面的是些愛情的聖物。

     想到這裡,他的悲痛變得這樣令人心碎,他呻吟了一聲,這是那種從嗓子裡被太強烈的痛苦擠出來的短歎。

    突然,就在他旁邊的防波堤警報器響了起來,像是它聽到了他的歎息,像是它懂了,而且在回答他。

    它那種超自然的怪物式的叫嚷比雷還要響亮,野蠻可伯的吼聲制服了一切風浪的聲音,穿過沉沉的黑暗,向罩在霧下面的看不見的大海上傳播。

     這時候,穿過重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