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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還不束手就擒,聽候郭大人的發落?”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會有此一說,确實有些意外。

    轉念再想,老方丈寬大柔懷,素行體恤公正,絕不會聽任自己身陷黑獄,受苦代罪。

    莫非此舉含有什麼深意不成? 這麼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動情緒。

     座上的郭鎮台圓睜着兩隻眼,瞪着無葉和尚道:“怎麼,你還敢抗下受命?” 無葉和尚偷眼見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點頭暗示,實不能再行堅持己意。

     當下慨歎一聲,雙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貧僧遵命就是。

    ” 話聲剛落,對方一幹人等一擁而上,早已将他緊緊拿住,五花大綁地捆了個結實。

     馬統領喝令,待将用一條鎖鍊,将他雙腿鎖住。

    老崔啞笑道:“用不着。

    ” 即見他邁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隻向着無葉和尚後胯間拍了一掌,後者頓時膝頭一軟,噗通坐了下來。

     無葉和尚強自忍痛,向對方冷笑道:“怎麼,要欺侮你家佛爺不成?” 老崔駝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為了一路平安無事,說不得,也隻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頭,自然會為你解開無礙,你放心吧。

    ” 這麼一說,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閉穴”手法,封閉了無葉和尚背後穴門,緻使他站起不能,确實厲害得緊。

     看到這裡老方丈念了聲:“阿彌陀佛——”徑自站起,向着座上的廓鎮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們手裡,還請大人秉公處理,盡速釋回才好,若是有了什麼差錯,郭大人你卻要對本廟負責有所交待才是。

    ” 郭鎮台冷冷笑道:“這個你隻管放心,有罪抵罪,沒罪放人,若是查明與你這寺廟無關,還可開了你這廟裡原封條,否則的話,嘿嘿……本座隻怕還要再來,再要來,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靜靜地住在這裡納福了,那時候,咳!可就真是你們的佛門不幸了,老和尚,你請自便吧!” 站起來甩甩袖子,向着手下叱喝一聲:“把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吩咐道:“準備準備,我們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錦起了個早。

     天還是朦朦的顔色,他已來到了江邊,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寬敞渡船,找了個船尾角落處落座。

     一掃往日的病弱頹廢,今天他看來特别精神。

     連日來他遵照神醫陸安的囑咐,小心調治,緻使身上毒傷徹底根治,已然完全康複。

     多日靜處,運功調傷。

    除了陸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觸,心中好生煩悶。

    這一趟的揚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奮。

     按照原定的計劃,他應該在五天以前就到達揚州,卻因為這一次的意外受傷,不得不耽擱了下來,好在也隻是五日的差距,也許還不緻于太遲,乃緻誤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習習江風,為此初秋的江面,帶來了難得的涼爽快感,旭日缤彩裡,前面水草霧氣混饨處,時有野鴨雁鵝等大禽鼓翅而起,缤水一帶,波光靜影,景緻入畫,堪稱嬌妩多姿,着以旭日的萬紫千紅便更風騷絕豔了。

     船上渡客,五方雜處,仍以商賈為多。

     江南地方,貨暢其流,這一帶鹽、米、茶堪稱極盛,來往客商隻道經營米鹽者,無不生意興盛,發家無限。

    其它絲綢刺繡,陶瓷油茶,無不四面暢通,出入頻繁,譽為全國最富庶之處亦不為過。

     算計水稷,約有小半個時辰的耽擱,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點而論,也是品類繁多,渡船上各類小販叫賣中,計有小籠湯包,糯米蒸糕,豆腐腦,燒餅油條等。

     公子錦濱船而坐,買了一盤小籠包,叫了客豆腐腦,一面欣賞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樂,不經意,一個妙人兒偎在了他身邊坐下。

     這人用一方青帕把頭發包紮,還帶着頂夏日遮陽的細竹荷葉鬥笠,上面着一件藕色細紗衫兒,下身是一件水綠挑線曳地長裙,腰間系銷金手巾,把一個像是妝飾用的匣兒,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輕盈,看着尤其好看。

     原來這一帶州縣,商業發達,尤其是揚州鹽市富商奢侈,連帶着聲色場面的繁榮自是不在話下,所以揚州一地而論,便有官私各營的教坊數十處之多。

    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應景的歌舞藝妓,更是所在猶多。

    茶樓酒肆,到處充斥,見怪不怪,早已不足為奇。

     這地方更盛行人口販賣,姑娘小子們未成年,或因戰亂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發配,更有窮家賤戶的自甘賣身,造成遠近皆知别處少見的人肉市場,以揚州府下“瓜州” 地面最稱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别處地方,婦人女子罕見抛頭露面,小門小戶迫以生計,雖然無所講究,卻也穿着樸素,大庭廣衆,絕少招搖,為免遭緻物議,若是與這裡比較起來,誠然是兩個世界,不可同日而語了。

     即以眼前這艘船來說,身着五顔六色的娘兒們卻也不在少數。

    為了及早趕到所謂“綠楊城郭,十裡珠籌”的繁華市邑,博上一個彩頭,大大撈上一筆。

    姑娘們不惜起上個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碼頭,連應午夜二市,一天下來的“纏頭”便着實地落在腰包。

     這些外地來此趕會的姑娘,本地人稱之為“野雁”,意是不屬于本地碼頭,專為來此搶生意,找外快的,很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卻因為市場過大,各路雜陳,萬難獨攬盡吃,日久天長,既無能防止,也就隻有聽任她們自行發展了。

     公子錦是來此不久,耳濡目染,這裡的傷風敗俗卻也略知一二——是以,身邊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為怪了。

     他把身子讓了讓,不使自己與對方姑娘挨得過近——而且,以往的經驗,這些賣笑的堂子姑娘,臉上總是習慣性地擦滿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熱,着以汗漬,那味兒着實不敢領教。

     卻是,出乎意外。

     身邊的這一位,卻沒有這種“異香”,甚至,她身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薰香”,以緻于連一點香味兒也聞不着,卻是有些令人詫異。

     她也買了碗豆腐腦,挨在公子錦身邊獨自吃着,很多水鳥在天上飛,彩翼缤紛,映着旭日,景緻絕妙。

     公子錦自然知道身邊有個女人,且是這女人與自己挨得近,卻是他心裡一直在盤算着一件自己即将面對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曾向這個看似風塵妝扮的女人,正經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漸漸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雜陳,看看人擠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開船,緩緩晨風,把這艘滿載人貨的大船,送上寬闊的水面,自此前往約有半個時辰的耽擱,公子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對不起——我想吃一個包子,可以麼?” 身邊的女人,用着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吐氣如蘭,近到耳鬓厮磨,公子錦蓦地一驚,才自有所警覺,那女人的一隻纖纖細手,已經伸出,就着眼前的荷葉包裡,拈起了一個包子。

     公子錦霍地轉過臉來,正好迎着了對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張瑩瑩笑靥。

     不看則已,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簡直驚詫失措,霍地站了起來—— “你——是……你?” “别嚷嚷。

    ”眼前姑娘說:“坐下說話吧!” 公子錦隻覺得手腕子一緊,已為對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來,看着他那副驚異憨厚的樣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頭:“咕咕”地笑了。

     “嗳呀!”公子錦猶自不失驚喜道:“鶴姑娘……你怎麼會來了?這麼巧。

    ” 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挨着自己身邊坐着的這個女人竟會是她——徐小鶴,這麼早,而且在同一條渡船上,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對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着裝,簡直與時下所見的一般風塵賣笑女子無異,這又為什麼? “小聲點兒。

    ” 小鶴不失笑靥,眼睛近近地瞧着他說:“别讓人家都聽見了!” 公子錦連連點頭,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幾個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着,我再給你買……” “夠了!”小鶴含笑說:“我隻是逗着你玩兒,哪吃得了這麼多?” 說時,把手裡的包子放進嘴裡,大大方方地吃着,點頭說:“味道還不錯,你還餓嗎,我們兩人一塊吃。

    ” 公子錦說:“我吃飽了———” 說時,他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一雙眼睛隻是在對方身上上下轉着,這身裝扮,對他來說實在太奇怪了。

     徐小鶴瞪着他,笑嗔道:“沒見過嗎?幹嘛這麼看人家。

    ” 公子錦笑說:“卻是很奇怪。

    ” 徐小鶴說:“什麼奇怪,要不這樣,能出得來麼?明不明白,這是我的護身符,這麼一打扮,誰也不會再認得我是誰了。

    ” 公子錦忽然明白過來,才想到她在“鶴年堂”懸壺多年,為人看病,認識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一旦發現了她,少不得問長問短,少見多怪,這麼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認不出來。

     “原來如此——”公子錦這才明白,點點頭說:“姑娘這是上哪裡去?” “去揚州——你呢?” “巧了。

    ”公子錦說:“我也是。

    ” 徐小鶴瞟了他一眼說:“剛才沒上船的時候,我就瞧見你了,跟你點頭,你連理也沒理我,好神氣的樣子。

    ” 公子錦一笑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是你這身衣服……我隻當是一般煙花女子,自是少惹為妙,卻是沒想到會是你。

    ” 徐小鶴笑了拿一條花手絹捂着半邊臉說:“這樣子,怎麼樣?像不像‘小桃紅’?” 公子錦被逗得笑了起來,‘小桃紅’是紅遍江南最有名的賣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樓貼出海報演出,客人滿坑滿谷,座無虛席,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姑娘每次賣唱時的特點之一,便是喜愛用一條花手絹捂着半邊臉,媚态十足,徐小鶴看過她演出多次,學來惟妙惟肖,還是真像。

     “告訴你吧!”小鶴小聲說,“以前我出門可不是這樣,結果碰見的熟人太多,到處點頭還不說,有人在路上就拉着我看病,你說煩不煩?後來我靈機一動,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這個樣,嘻嘻——你猜麼樣,人家見了躲都來不及,好像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樣,當然,有時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說起來也真是氣人……” 公子錦問:“家裡的人知道?你出來,店裡誰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來玩玩?看病看得人煩死了。

    ”徐小鶴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着他說: “我師父回來啦,這幾天他撐着哪!” 公子錦點頭“啊”了一聲。

     “還當我不知道?”大姑娘說:“你的事我師父都跟我說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雙大眼睛,在公子錦身上咕噜了一圈,接着說道:“我看你也是閑不住的人,剛好一點就出來亂跑。

    這一趟又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公子錦一時無以置答,實在是事關緊要,不能随便出口,卻又不會撒謊,對方這麼一問,還真不好答理。

     看見他這樣,徐小鶴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問了。

    ”她笑着說,“反正我一定會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錦答以微笑,反問說:“你呢,去揚州幹什麼?” 徐小鶴哼了一聲:“自己不說,反倒問起我了,我們家在揚州也有個分号,難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錦道,“你是說鶴年堂?” 徐小鶴說:“當然……你還不知,西馬路石頭巷一号鶴年堂,誰都知道,你記好了。

    ”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麼說,你到那邊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

    ”小鶴說,“那邊是我叔叔在管,有個張先生在負責看病,我隻是去玩兒,順便帶點藥材回來,回頭還要去瓜州一趟。

    ” 公子錦這才明白了。

     忽然,小鶴把身子側了過來,小聲說:“有人在注意咱們,你瞧瞧,看看認識不?” 公子錦應了一聲,借着轉身之機,眸了一瞟,可就看見了這個人—— 六十來歲的年紀,幹瘦幹瘦的一個小老頭兒。

    一個人倚着船舷在抽煙,京八寸的煙袋杆子可講究啦,白銀的煙袋鍋兒,漢玉的煙嘴,含在嘴裡“吱吱”響,一縷縷的白煙,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縫裡鑽出來,化為輕煙,袅袅上升。

     自然,徐小鶴說的是他——這老頭兒,由于坐處甚高,可以越過人叢,此刻正自用着一雙微微腫脹的細長眼睛,向二人注視,定睛不移。

     公子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幾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頭兒在與公子錦目光接觸時,微笑着點了一下頭,公子錦完全可以斷定,對方這張臉是絕對陌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當然,這并非是公子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過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覺到對方老人蘊藏的内在的充沛氣機菁華,由這一點,也就可以想見對方老頭兒必然是一個所謂的練家子了。

     對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錦完全裝着沒有看見,眼睛一轉,望向别處,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随即坐下來。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鶴的身子竟自偎了過來,幾乎整個香軀,都偎在了他懷裡——這親昵的動作,不啻與她平素的端莊大相徑庭,使他大大為之吃了一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