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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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的話,你們記不得麼?他說小姐的八字止帶得半點夫星,定要尋人幫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内就有災晦出來。

    他嫁将過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於身命有關;若還竟叫他娶,又是一樁難事。

    世上有幾個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他的醋,他要拈你的酸,兩下争鬧起來,未免要淘些小氣。

    可憐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過的人,我同他過了半生,重話也不曾說我一句。

    如今沒氣淘的時節,倒有我在身邊替他消愁解悶;明日有了個淘氣的,偏生沒人解勸,他這個嬌怯身子,豈不弄出病來?”說到此處,就做出一種慘然之态,竟像要啼哭的一般。

    引得他母子兩人悲悲切切,哭個不了。

    能紅說過這一遍,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

     卻說韋翁央人說合,裴家故意相難,不肯就許。

    等他說到至再三,方才踐了原議,選定吉日,要迎娶過門。

    韋家母子被能紅幾句話觸動了心,就時時刻刻以半點夫星為慮。

    又說能紅痛癢相關,這個女子斷斷離他不得,就不能夠常相倚傍,也權且帶在身邊,過了三朝五日,且看張鐵嘴的說話驗與不驗,再做區處。

    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帶他過門。

     能紅又說:“我在這邊,自然該做梅香的事,随到那邊去,隻與小姐一個有主婢之分,其餘之人,我與他并無統屬,‘能紅’二字是不許别人喚的。

    至于禮數之間,也不肯十分卑賤,将來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體面。

    至于擡我的轎子,雖比小姐不同,也要與梅香有别。

    我原不是贈嫁的人,要加上兩名轎夫,隻當送親的一樣,這才是個道理。

    不然,我斷斷不去。

    ”韋氏母子見他講得入情,又且難于抛撇,隻得件件依從。

     到了這一日,兩乘轎子一齊過門。

    拜堂合卺的虛文雖讓小姐先做,倚翠偎紅的實事到底是他筋節不過,畢竟占了頭籌。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七郎心上原把他當了新人,未曾進門的時節,就另設一間洞房,另做一副鋪陳伺候。

    又說良時吉日,不好使他獨守空房,隻說叫母親陪伴他,分做兩處宿歇。

    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了三更以後托故起身,再與二夫人做好事的。

    不想這位小姐執定成親的古闆,不肯趨時脫套,認真做起新婦來,随七郎勸了又勸,扯了又扯,隻是不肯上床。

    那裡知道這位新郎是被醜婦惹厭慣的,從不曾親近佳人,忽然遇見這般絕色,就像餓鷹看了肥雞,饞貓對着美食,那裡發極得了!若還沒有退步,也隻得耐心忍性,坐在那邊守他。

    當不得肥雞之旁現有壯鴨,美食之外另放佳肴。

    為甚麼不去先易而後難,倒反先難而後易?就借個定省爺娘的名色,托故抽身,把三更以後的事情在二更以前來做。

     能紅見他來得早,就知道這位小姐畢竟以虛文誤事,決不肯蹈人的覆轍,使他見所見而來者,又聞所聞而往。

    一見七郎走到,就以和藹相加,口裡便說好看話兒,叫他轉去,念出《詩經》兩句道: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當真轉去,随即用個挽回之法,又念出《四書》二句道: 既來之,則安之。

     七郎正在急頭上,又怕擔擱工夫,一句話也不說,對着牙床,扯了就走,所謂“忙中不及寫大壹字”。

    能紅也肯托熟,随他解帶寬衣,并無推阻,同入鴛衾,做了第一番好事。

    據能紅說起來,依舊是尊韋小姐,把他當做本官;隻當是胥役向前,替他擺個頭踏。

    殊不知尊崇裡面卻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務虛名而不顧實害身,皆當以韋小姐為前車。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内,就與他雍容揖遜起來。

    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精還力複。

    直陪他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為時局,兩個笑嘻嘻的上床,做了幾次江河日下之事。

    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的睡着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将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兇,把新人越摟得緊。

    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小姐問他甚麼惡夢,七郎隻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

    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鬓。

    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隻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甚麼好夢,夢見些甚麼東西?可好對我們說說?”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并不曾合眼,那有甚麼好夢?”那丫鬟道:“既然如此,相公為甚麼原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 “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的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說。

    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為此。

    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了,想必就來。

    ”小姐道: “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說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甚麼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床來就請人圓夢。

    ” 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說:“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内,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說閑話,不曾講起夢來。

    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

    ” 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說七郎摟着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他出去。

    七郎扯住不放,說:“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為甚麼原故就捉起他來?”那些惡鬼道:“他隻有半夫之分,為什麼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間等他,故此央我們前來捉獲。

    ”說過這幾句,又要拽他同去。

    七郎心痛不過,對了衆鬼再三哀告道:“甯可拿我,不要捉他!”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為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

    你說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幹系,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說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

    自然兇多吉少,但不知應有幾時?”那詳夢的道:“兇便極兇,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

    想是這位令正命裡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間,所以有這個夢兆。

    起先既說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為兩塊,又合着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

    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甚麼難解?” 七郎道:“這樣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他的寵愛?甯可怎麼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

    ”那人道:“你若不娶,他就要喪身,疼他的去處,反是害他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的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他的八字,且看壽命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說話再合一合就是了。

    ”七郎道:“也說得是。

    ”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并不使一人知道,隻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着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甚麼先生,看甚麼八字?這等說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

    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性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感激我。

    ”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隻是捱着的好。

    ”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并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

    古語二句說得不錯: 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

    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

    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這一日,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根,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

    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 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說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說的。

    第二日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他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

    這叫做“巧婦勾魂”,并不是“癡人說夢”。

    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為目擊,連他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兇極險的夢來。

    不是惡鬼要他做替身,倒說前妻等他做伴侶。

    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恹恹纏纏,口中隻說要死。

     一日,把能紅叫到面前,與他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

     我有句要緊的說話,不但同你商量,隻怕還要用着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隻要做得的事,有甚麼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并做一件做了?我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甚麼不好?” 能紅故意回複道:“這個斷使不得。

    我服事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為甚麼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那裡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别娶的好。

    ”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

    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别人。

    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

    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着你的說話,我不吃他的醋,他要拈我的醋,淘起氣來,有些甚麼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

    ” 能紅見他求告不過,方才應許。

    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他,方才肯做。

    小姐要救性命,有甚麼不依。

    議妥之後,方才說與七郎知道。

    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說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說将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說過,又叫人知會爺娘。

    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付嫁妝送來。

    與他擇日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并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

    狠推硬扯,再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為甚麼原故。

    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說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他催逼幾次,然後過來。

    名為盡情,其實是還他欠帳。

    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日間飲食照常,夜裡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粗大起來。

    未及一年,各生一子。

    夫妻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

    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小。

     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诳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茲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他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

    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