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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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蕩蕩,來千去萬,那裡去尋沈公子?也不過一時脫身之法。

    聞氏在尼姑庵住下,剛到五日,準準的又到州裡去啼哭,要生要死。

    州守相公沒奈何,隻苦得比較差人。

    張千、李萬,一連比了十數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動。

    張千得病身死,單單剩得李萬,隻得到尼姑庵來拜求聞氏道:“小的情極,不得不說了。

    其實奉差來時,有經曆金紹口傳楊總督鈞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個結狀回報。

    我等口雖應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與我們實實無涉。

    青天在上,若半字虛情,全家禍滅!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張千,已自打死。

    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

    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婦相逢有日。

    且求小娘子休去州裡啼啼哭哭,寬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陰德!”聞氏道:“據你說不曾謀害我丈夫,也難準信。

    既然如此說,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從容查訪。

    隻是你們自家要上緊用心,休得怠慢。

    ”李萬喏喏連聲而退。

    有詩為證: 白金廿兩釀兇謀,誰料中途已失囚? 鎖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婦人求。

     官府立限緝獲沈襄,一來為他是總督衙門的緊犯,二來為婦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緊嚴比。

    今日也是那李萬不該命絕,恰好有個機會。

     卻說總督楊順、禦史路楷,兩個日夜商量,奉承嚴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

    誰知朝中有個兵科給事中吳時來,風聞楊順橫殺平民冒功之事,把他盡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惡。

    嘉靖爺正當設醮祝釐,見說殺害平民,大傷和氣,龍顔大怒,着錦衣衛扭解來京問罪。

    嚴嵩見聖怒不測,一時不及救護,到底虧他于中調停,止于削爵為民。

    可笑楊順、路楷殺人媚人,至此徒為人笑,有何益哉! 再說賀知州聽得楊總督去任,已自把這公事看得冷了。

    又聞氏連次不來哭禀,兩個差人又死了一個,隻剩得李萬,又苦苦哀求不已。

    賀知州吩咐打開鐵鍊,與他個廣捕文書,隻教他用心緝訪,明是放松之意。

    李萬得了廣捕文書,猶如捧了一道赦書,連連磕了幾個頭,出得府門,一道煙走了。

    身邊又無盤纏,隻得求乞而歸。

    不在話下。

     卻說沈小霞在馮主事家複壁之中住了數月,外邊消息無有不知,都是馮主事打聽将來,說與小霞知道。

    曉得聞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歡喜,過了年餘,已知張千、李萬都逃了,這公事漸漸懶散。

    馮主事特地收拾内書房三間,安放沈襄在内讀書,隻不許出外,外人亦無有知者。

    馮主事三年孝滿,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複做官。

     光陰似箭,一住八年。

    值嚴嵩一品夫人歐陽氏卒,嚴世蕃不肯扶柩還鄉,唆父親上本留己侍養;卻于喪中簇擁姬妾,日夜飲酒作樂。

    嘉靖爺天性至孝,訪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悅。

     時有方士藍道行,善扶鸾之術。

    天子召見,叫他請仙,問以輔臣賢否。

    藍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無阿。

     萬一箕下判斷,有忤聖心,乞恕微臣之罪。

    ”嘉靖爺道:“朕正願聞天心正論,與卿何涉?豈有罪卿之理?”藍道行畫符念咒,神箕自動,寫出十六個字來,道是: 高山番草,父子閣老。

    日月天光,天地颠倒。

     嘉靖爺爺看了,問藍道行道:“卿可解之。

    ”藍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

    ”嘉靖爺道:“朕知其說。

    高山者山字連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頭,乃是‘蕃’字:此指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也。

    朕久聞其專權誤國,今仙機示朕,朕當即為處分。

    卿不可洩于外人。

    ”藍道行叩頭,口稱“不敢”,受賜而出。

    從此嘉靖爺漸漸疏了嚴嵩。

    有禦史鄒應龍看見機會可乘,遂劾奏:“嚴世蕃憑藉父勢,賣官鬻爵,許多惡迹,宜加顯戮。

    其父嚴嵩溺愛惡子,植黨蔽賢,宜亟賜休退,以清政本。

    ”嘉靖爺見疏大喜,即升遷應龍為通政右參議。

    嚴世蕃下法司,拟成充軍之罪。

    嚴嵩回籍。

    未幾,又有江西巡按禦史林潤,複奏嚴世蕃不赴軍伍,居家愈加暴橫,強占民間田産,畜養奸人,私通倭虜,謀為不軌。

    得旨,三法司提問。

    問官勘實複奏,嚴世蕃即時處斬,抄沒家财。

    嚴嵩發養濟院終老。

    被害諸臣,盡行昭雪。

     馮主事得此音信,慌忙報與沈襄知道,放他出來,到尼姑庵訪問那聞淑女。

    夫婦相見,抱頭而哭。

    聞氏離家時懷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歲了。

    聞氏親自教他念書,《五經》皆已成誦,沈襄歡喜無限。

    馮主事方上京補官,教沈襄同去訟理父冤。

    聞氏暫迎歸本家園内居住。

    沈襄從其言,到了北京。

    馮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鄒參議,将沈煉父子冤情說了,然後将沈襄訟冤本稿送與他看。

    鄒應龍一力擔當。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遞。

    聖旨下,沈煉忠而獲罪,準複原官,仍進一級,以旌其直;妻子召還原籍;所沒入财産,府縣官照數給還;沈襄食廪年久,準貢,敕授知縣之職。

    沈襄複上疏謝恩,疏中奏道: 臣父煉向在保安,因目擊宣大總督楊順殺戮平民冒功,吟詩感歎。

    适值禦史路楷陰受嚴世蕃之囑,巡按宣大,與楊順合謀,陷臣父于極刑,并殺臣弟二人,臣亦幾乎不免。

    冤屍未葬,危宗幾絕,受禍之慘,莫如臣家。

    今嚴世蕃正法,而楊順、路楷,安然保首領于鄉。

    使邊廷萬家之怨骨,銜恨無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肅刑典而慰人心也。

     聖旨準奏,複提楊順、路楷到京,問成了死罪,監禁刑部牢中待決。

     沈襄來别馮主事,要親到雲州迎接母親和兄弟沈袠到京,依傍馮主事寓所相近居住。

    然後住保安州訪求父親骸骨,負歸埋葬。

    馮主事道:“老年嫂處,适才已打聽個消息,在雲州康健無恙。

    令弟沈袠已在彼遊庠了。

    下官當遣人迎之。

    尊公遺體要緊,賢侄速往訪問,到此相會令堂可也。

    ”沈襄領命,徑往保安。

     一連尋訪兩日,并無蹤迹。

    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門首。

     有老者從内而出,延進草堂吃茶。

    見堂中挂一軸子,乃楷書諸葛孔明兩張《出師表》也。

    表後但寫年月,不着姓名。

    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轉睛。

    老者道:“客官為何看之?”沈襄道:“動問老丈,此字是何人所書?”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筆也。

    ”沈小霞道:“為何留在老丈處?”老者道:“老夫姓賈名石。

    當初沈青霞編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

    老夫與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

    不料後遭奇禍,老夫懼怕連累,也往河南逃避,帶得這二幅《出師表》,裱成一軸,時常展視,如見吾兄之面。

    楊總督去任後,老夫方敢還鄉。

    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袠,徙居雲州,老夫時常去看他。

    近日聞得嚴家勢敗,吾兄必當昭雪,已曾遣人往雲州報信。

    恐沈小官人要來移取父親靈柩,老夫将此軸懸挂在中堂,好叫他認認父親遺筆。

    ”沈小霞聽罷,連忙拜倒在地,口稱“恩叔”。

    賈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

    此軸乃亡父之筆也。

    ”賈石道:“聞得楊順這厮差人到貴府來提賢侄,要行一網打盡之計。

    老夫隻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賢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濟甯事情備細說了一遍。

    賈石口稱“難得”。

    便吩咐家童治飯款待。

    沈小霞問道:“父親靈柩,恩叔必知,務求指引一拜。

    ”賈石道:“你父親屈死獄中,是老夫偷屍埋葬,一向不敢對人說知。

    今日賢侄來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

    ”說罷,剛欲出門,隻見外面一位小官人,騎馬而來。

     賈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來也。

    ”那小官便是沈袠,下馬相見。

    賈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諱襄的便是。

    ”此日弟兄方才識面,恍如夢中相會,抱頭而哭。

     賈石領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見亂草迷離,土堆隐起。

    賈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

    賈石勸了一回道: “正要商議大事,休得過傷。

    ”二沈方才收淚。

    賈石道:“二哥、三哥,當時死于非命,也虧了獄卒毛公存仁義之心,可憐他無辜被害,将他屍藁葬于城西三裡之外。

    毛公雖然已故,老夫亦知其處。

    若扶令先尊靈柩回去,一起帶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

    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

    ”當日又同賈石到城西看了,不勝悲感。

    次日另備棺木,擇吉破土,重新殡殓。

    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敗,此乃忠義之氣所緻也。

    二沈悲哭,自不必說。

    當時備下車仗,擡了三個靈柩,别了賈石起身。

    臨别,沈襄對賈石道:“這一軸《出師表》,小侄欲問恩叔取去供養祠堂,幸勿見拒。

    ”賈石慨然許了,取下挂軸相贈。

    二沈就草堂拜謝,垂淚而别。

    沈袠先奉靈柩到張家灣,覓船裝載。

    沈襄複身又到北京,見了母親徐夫人,回複了說話,拜謝了馮主事起身。

     此時京中官員,無不追念沈青霞忠義,憐小霞母子扶柩遠歸,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贈赙金的,也有饋赆儀的。

    沈小霞隻受勘合一張,餘俱不受。

    到了張家灣,另換了官座船,驿遞起人夫一百名牽纜,走得好不快!不一日,來到濟甯。

    沈襄吩咐座船,暫泊河下,單身入城到馮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書信,園上領了聞氏淑女并十歲兒子下船,先參了靈柩,後見了徐夫人。

    徐氏見了孫兒如此長大,喜不可言。

    當初隻道滅門絕戶,如今依然有子有孫;昔日冤家皆惡死見報,天理昭然。

    可見做惡人的到底吃虧,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閑話休提。

    到了浙江紹興府,孟春元領了女兒孟氏,在二十裡外迎接。

    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

    将喪船停泊碼頭,府縣官員都往唁吊。

    舊時家産,已自清查給還。

    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無人不稱大孝。

    撫按又替沈煉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

    親筆《出師表》一軸,至今供奉祠堂之中。

    服滿之日,沈襄到京受職,做了知縣,為官清正,直升到黃堂知府。

    聞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與叔父沈袠同年進士。

    子孫世世書香不絕。

     馮主事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義氣,累官至吏部尚書。

     忽一日,夢見沈青霞來拜,說道:“上帝憐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職。

    以年兄為南京城隍,明日午時上任。

    ”馮主事覺來,甚以為疑,至明午忽見轎馬來迎,無疾而逝。

    二公俱已為神矣。

    有詩為證,詩曰: 生前忠義骨猶香,精魄為神萬古揚。

     料得奸雄沉地獄,皇天果報自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