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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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王背了,與鄰舍家作别,暫去再來。

    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陣烏風猛雨,隻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錯了路。

    正是: 豬羊走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走入林子裡去,隻聽他林子背後,大喝一聲:“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腳,須把買路錢與我。

    ”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驚不小,隻見跳出一個人來: 頭帶乾紅凹面巾,身穿一領舊戰袍,腰間紅絹搭膊裹肚,腳下蹬一雙烏皮皂靴,手執一把樸刀。

     舞刀前來,那老王該死,便道:“你這剪徑的毛團!我須是認得你,做這老性命着與你兌了罷。

    ”一頭撞去,被他閃過空。

    老人家用力猛了,撲地便倒。

    那人大怒道:“這牛子好生無禮!”連搠一兩刀,血流在地,眼見得老王養不大了。

    那劉大娘子見他兇猛,料道脫身不得,心生一計,叫做脫空計。

    拍手叫道:“殺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睜圓怪眼,喝道:“這是你什麼人?”那大娘子虛心假氣地答道:“奴家不幸喪了丈夫,卻被媒人哄誘,嫁了這個老兒,隻會吃飯。

    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

    ”那人見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幾分顔色,便問道:“你肯跟我做個壓寨夫人嗎?”大娘子尋思,無計可施,便道:“情願伏侍大王。

    ”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屍首撺入洞中。

    領了劉大娘子到一所莊院前來,甚是委曲。

    隻見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塊,抛向屋上去,裡面便有人出來開門。

    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殺羊備酒,與劉大娘子成親。

    兩口兒且是說得着。

    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劉大娘子之後,不上半年,連起了幾主大财,家間也豐富了。

    大娘子甚是有識見,早晚用好言語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中亡。

    你我兩人,下半世也夠吃用了,隻管做這沒天理的勾當,終須不是個好結果!卻不道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不若改行從善,做個小小經紀,也得過養身活命。

    ”那大王早晚被他勸轉,果然回心轉意,把這門道路撇了。

    卻去城市間賃下一處房屋,開了一個雜貨店。

    遇閑暇的日子,也時常去寺院中,念佛赴齋。

    忽一日在家閑坐,對那大娘子道:“我雖是個剪徑的出身,卻也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

    每日間隻是吓騙人東西,将來過日子。

    後來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順溜,今已改行從善。

    閑來追思既往,正會枉殺了一個人,又冤陷了兩個人,時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們,一向不會對你說知。

    ”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殺了兩個人?”那大王道:“一個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裡的時節,他來撞我,我卻殺了他。

    他須是個老人家,與我往日無仇,如今又謀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時,我卻那得與你厮守?這也是往事,休提了!”又問:“殺那一個,又是甚人?”那大王道: “說起來這個人,一發天理上放不過去;且又帶累了兩個人,無辜償命。

    是一年前,也是賭輸了,身邊并無一文,夜間便去掏摸些東西。

    不想到一家門首,見他門也不闩,推進去時,裡面并無一人。

    摸進門裡,隻見一人醉倒在床,腳後卻有一堆銅錢,便去摸他幾貫。

    正待要走,卻驚醒了。

    那人起來說道:這是我丈人家與我做本錢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餓死。

    起身搶出房門,正待聲張起來。

    是我一時見他不是話頭,卻好一把劈柴斧頭在我腳邊,這叫做人急計生,綽起斧來,喝一聲道,不是我,便是你,兩斧劈倒。

    卻去房中将十五貫錢,盡數取了。

    後來打聽得他,卻連累了他家小老婆,與那一個後生,喚作崔甯,冤枉了他謀财害命,雙雙受了國家刑法。

    我雖是做了一世強人,隻有這兩樁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過去的!早晚還要超度他,也是該的。

    ”那大娘子聽說,暗暗地叫苦:“原來我的丈夫也吃這厮殺了,又連累我家二姐與那個後生無辜受戳。

    思量起來,是我不合當初做弄他兩人償命;料他倆人陰司中,也須放我不過。

    ”當下權且歡天喜地,并無他說。

    明日捉個空,便一迳到臨安府前,叫起屈來。

    那時換了一個新任府尹,才得半月。

    正值升廳,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婦人進來。

    劉大娘子到于階下,放聲大哭。

    哭罷,将那大王前後所為:“怎的殺了我丈夫劉貴。

    問官不肯推詳,含糊了事,卻将二姐與那崔甯,朦胧償命。

    後來又怎的殺了老王,奸騙了奴家。

    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親口招承。

     伏乞相公高懸明鏡,昭雪前冤。

    ”說罷又哭。

    府尹見他情詞可憐,即着人去捉那靜山大王到來,用刑拷訊,與大娘子口詞一些不差。

    即時問成死罪,奏過官裡。

    待六十日限滿,倒下聖旨來,勘得:“靜山大王,謀财害命,連累無辜,準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

    決不待時。

    原問官斷獄失情,削職為民。

    崔甯與陳氏枉死可憐,有司訪其家,諒行優恤。

    王氏既系強徒威逼成親,又能申雪夫冤,着将賊人家産,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

    ”劉大娘子當日往法場上,看決了靜山大王,又取其頭去祭獻亡夫,并小娘子及崔甯,大哭一場。

    将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念佛,追薦亡魂,盡老百年而終。

    有詩為證: 善惡無分總喪軀,隻因戲語釀殃危。

     勸君出話須誠實,口古從來是禍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