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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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

    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隻有你是個志誠君子。

    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貨,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

    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将三尺白羅,死于君前,表白我這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将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

    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将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隻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

    ”美娘道:“這卻不妨。

    不瞞你說,我隻為從良一事,預先積攢些東西,寄頓在外。

    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

    ”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樓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 美娘道:“布衣疏食,死而無怨。

    ”秦重道:“小娘子雖然,隻怕媽媽不依。

    ”美娘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内,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

    美娘隻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擡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從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隻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麼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

    隻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

    做侄女的别沒孝順,隻有十兩黃金,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钗子。

    是必在媽媽前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女兒,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隻當與你收藏。

    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隻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通方好。

    ”美娘道:“姨娘莫管閑事,隻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

    ”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

    ”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

    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

    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 劉四媽雇乘轎子,擡到王九媽家。

    九媽相迎入内。

    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

    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倒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隻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鲞魚落地,馬蟻兒都要他。

    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

     說便十兩一夜,也隻是個虛名。

    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

    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家夥。

    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

    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幾日官身。

    這些富貴子弟,你争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

    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吓殺人的。

    萬一失蹉,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與他打官司不成,隻索忍氣吞聲。

    今日還虧着你家香煙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

    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家索鬧。

    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這一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

    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

    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情性,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着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倒得幹淨,省得終身擔着鬼胎過日。

    ”劉四媽道:“此言甚妙。

     賣了他一個,就讨得五六個。

    若湊巧撞得着相應的,十來個也讨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

    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

    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撺掇。

    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隻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 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

     你要多少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

    我們這行戶中,隻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足千金。

    ”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

    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着時,就不來了。

    ”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裡?”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裡擡個轎子,各宅去分訴。

    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 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

    萬一不肯時,做妹子的自會勸他。

    隻是尋得主雇來,你卻莫要拿班做勢。

    ”九媽道:“一言既出,并無他說。

    ” 九媽送至門首。

    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

    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随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

    隻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

    ”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

    ”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

    ”美娘别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提。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

    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隻不曾與侄女說過。

    ”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

    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裡?”美娘指着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裡。

    ”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發,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 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着他那裡!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裡,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帶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

    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平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注大财,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

    ”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隻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钗,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

    ”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 “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贖身更好。

    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内有許多東西,倒有個咈然之色。

     你道卻是為何?世間隻有鸨兒最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裡,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内,鸨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腆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

    隻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

    故此,卧房裡面,鸨兒的腳也不搠進去。

    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顔色不善,便猜着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

    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

    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

    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裡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

     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

    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

    這一注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鼈在腰胯裡的。

    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 隻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

    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一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

    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

    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了。

    ” 王九媽雖同是個鸨兒,倒是個老實頭,但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注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

    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

    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便道:“正該如此。

    ” 當下美她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

    但是鸨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

    收拾已完,随着四媽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

    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

    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他家去。

    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的行李。

    衆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讨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

     擇了吉日,笙箫鼓樂娶親。

    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

    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請新人相見,各各厮認,吃了一驚。

    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

    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

    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

    親鄰聞知,無不駭然。

    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叫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并報他從良信息。

    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

    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

     滿月之後,美娘将箱籠打開,内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绫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将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買産,整頓家當。

    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

    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隐、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

    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

    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

    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

     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梧,非複幼時面目。

    秦公那裡認得他是兒子,隻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

     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着這兩隻油桶。

    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

    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 朱重聽得問聲,帶着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它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麼?”秦公道:“正是。

    ”朱重道: “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裡,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将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

    ” 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

    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标識。

    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衆僧見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叙情節。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

    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随兒子回家。

    秦重道:“父親别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

    況孩子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

    ”秦公隻得依允。

    秦重将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

    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

    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

    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

    次日,鄰裡斂錢稱賀。

    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吃了幾日喜酒。

     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

    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将銀二百兩,于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

    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

    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

    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

    遺命葬于本山。

    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

     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于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

    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