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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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

    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 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配偶。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讨,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

    這個謂之真從良。

    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着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子弟,明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将回去,拚着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題目。

    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逼,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擡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這個謂之苦從良。

    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性情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

    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衆,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緻受人怠慢。

    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

    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将來賠償不起,别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地。

    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

    這個謂之了從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雕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

    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

    ”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

    千錯萬錯,不該落于此地。

    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

    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

    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肮髒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讨得旁人叫一聲可惜。

    依着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着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

    一來風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攢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

    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着意的,說得來,話得着,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兩得其便?” 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

    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

    你依着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

    ”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于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

    美娘送劉四媽出房,劈面撞着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

    王九媽随着劉四媽再到樓前坐下。

     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左說右說,一塊硬鐵,看看溶成熱汁。

    如今你快快尋個複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

    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

    ”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别。

     後來西子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挂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着長,道着短,全沒些破敗。

    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

    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

    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

    複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

    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争我奪。

    王九媽趁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

    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着意的,急切難得。

    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

    再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厮,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

    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将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

    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

    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個使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鈎子去勾搭他。

    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龌龊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尋主雇,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

    兩上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

     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

    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

    ”朱十老平日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權又将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

    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

    賣得多少,每日納還。

    可不是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

    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攢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中怨恨,不願在此相幫,要讨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子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将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夏衣服和被窩,都叫他拿去。

    這也是朱十老好處。

    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衆安橋下,賃下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個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

    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隻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無一毫私蓄。

    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隻有油行買賣是熟閑。

    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

    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

    當下置辦了油擔家夥,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裡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

    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

    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脫。

    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并無妄費。

    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挂着父親,思量“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

    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将冊籍改正,衆所共知。

    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

    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将油桶做個标識,使人一覺而知。

    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寒不暖,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

    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

    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

    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

     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

    秦重繞湖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内畫船箫管,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到個寬處,将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

    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内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

    隻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内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

    到了門首,兩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顔嬌麗,體态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

    方在凝思之際,隻見門内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着一個垂髫的丫鬟,倚門閑看。

    那媽媽一瞧着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

    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 那丫鬟也識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

    ”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

    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雇。

    ”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

    ” 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 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擡着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着兩個小厮,飛也似跑來。

    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厮走進裡面去了。

    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 少頃之間,隻見兩個丫鬟,一個捧着猩紅的氈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

    那兩個小厮手中,一個抱着琴囊,一個捧着幾個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來。

    女娘上了轎,轎夫擡起,望舊路而去。

    丫鬟、小厮俱随轎步行。

    秦重又得細觑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了,洋洋而去。

     不過幾步,隻見臨湖有個酒館。

    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将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

    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内是什麼人家?” 酒保道:“這是齊衙内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

    ”秦重道: “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

    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裡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幾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陰溝裡想着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鸨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隻是那裡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做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

    他道: “從明日為始,逐日将本錢扣出,餘下的積攢上去。

    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