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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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賣油郎獨占花魁 年少争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着意揣摩。

    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

    常言道: “妓愛俏,媽愛鈔。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内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

    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讨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

    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箧俱空,容顔非舊,李亞仙于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恻隐之心,将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

    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 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于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闆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

    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汧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

    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戬、朱勔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緻萬民嗟怨,金虜乘之以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裡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内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

    渾家阮氏。

    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

    雖則粜米為生,一應柴炭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

    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絕,為人傳誦。

    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鈎,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并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若提起女工之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

    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

    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厮殺,以緻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

     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忘魂喪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着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着包裹,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擔饑擔凍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鞑虜!正是: 甯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鞑子倒不會遇見,卻逢着一隊敗殘的官兵。

    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

    此時天色将晚,吓得衆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敗兵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

    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沖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要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砂,死屍橫路。

    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

    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

    約莫走了二裡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

    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

    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

     瑤琴坐于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

    ”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

    那人姓蔔,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蔔大郎。

    也是被官軍沖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

    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

    問道:“蔔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蔔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

    ”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

    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

    ’許我厚謝。

    ” 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蔔喬便走。

    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蔔喬将随身帶的幹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

    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

    ”瑤琴依允。

    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甯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戰,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

    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

     也虧蔔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裡帶那莘瑤琴下來。

    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此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讨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媽見瑤琴生得标緻,讓了财禮五十兩。

    蔔喬兌足了銀子,将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蔔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得軟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

    ”在瑤琴面前,又隻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

    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

    ”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堕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讨了瑤琴,将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于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将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

    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蔔喬回信,思量爹娘,噙着兩行珠淚,問九媽道:“蔔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那個蔔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蔔大郎。

    ”九媽道: “他說是你的親爹。

    ”瑤琴道:“他姓蔔,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蔔喬,引到臨安,并蔔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

    九媽道:“原來恁地。

    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了罷。

    那姓蔔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

    我們是門戶人家,靠着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并沒個出色的。

    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

    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瑤琴聽說,方知被蔔喬所騙,放聲大哭。

    九媽勸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媽将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

    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

    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着厚禮求見。

    也有愛清标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

    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挂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标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

    那個有福的湯着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請梳弄。

    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并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王九媽來勸女兒接客。

    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

    ”王九媽心裡又惱他,又不舍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

    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

    九媽得了這主大财,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

    金二員外意會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隻說請王美湖上看潮。

    請到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媽家樓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鸨兒用計破了身子。

    自憐紅顔薄命,遭引強橫。

    自向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着裡壁睡了,暗暗垂淚。

    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

    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媽媽說聲“我去也”。

    鸨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鸨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

    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隻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

    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

    隻見美娘卧于榻上,滿眼流淚。

    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隻不開口,九媽隻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

    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

    九媽心下焦躁。

    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

    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娘甚說得着。

    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随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

    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

    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幹。

    ”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

    ”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

    隻見樓門緊閉。

    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

    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

    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着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着色。

    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着你這個伶俐女兒。

    又好人物,又好技藝。

     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

    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

    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面通紅,低着頭不來答應。

    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牽着,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鵝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注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 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

    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

    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 做娘的擡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争口氣兒,莫要反讨衆丫頭們批點。

    ”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着女兒,穿着女兒,用着女兒,僥幸讨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産。

    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

    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産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 劉四媽掩着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

    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是因你聰明标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

    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着鵝毛不知輕,頂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

    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

    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的快活。

    ”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

    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甯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