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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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大娘請自在。

    不争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

    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兒道:“明日專望你。

    ”婆子作别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

    正是: 世間隻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并無音信。

    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家來打聽,隻是未回。

    看看天晚,卻待轉身,隻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

    陳大郎迎着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

    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

    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

    你莫在此探頭探腦。

    老身不是管閑事的。

    ”陳大郎見他醉了,隻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酽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

    三巧兒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

    晴雲已自報知主母。

    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

    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 “今日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将來與大娘消遣。

    ”三巧兒道:“倒要你老人家賠錢,不當受了。

    ”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将上來,擺做一桌子。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

    ” 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麼好東西,隻發一茶奉獻。

    ” 晴雲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

    霎時酒暖。

    婆子道: “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各位。

    ”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

    ”兩下謙讓多時,薛婆隻得坐了客席。

     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

    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兒道:“便是。

     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的耽擱了。

    ”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

    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裡想家。

    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

    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

    ”三巧兒道:“我家官倒不是這樣的人。

    ”婆子道:“老身隻當閑話講。

    怎敢将天比地。

    ”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家夥,就領這一半價錢。

    三巧兒果又留他吃點心。

    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隻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

    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瘋半颠的,慣與丫頭們打诨,所以上下都歡喜他。

    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裡,早晚常去請他。

    所以一發來得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

    是那四種? 遊方僧道,乞丐,閑漢,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隻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倒要攀他來往。

    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

    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讨個消息,薛婆隻回言尚早。

    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

    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敞風涼。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

    ”婆子道:“好是好,隻怕官人回來。

    ”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掗相知的。

    隻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做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

    你老人家回覆家裡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個對家裡兒子媳婦說了,隻帶個梳匣兒過來。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

    大娘怕沒有精緻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

     還是自家帶了便當。

    隻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間房安歇?”三巧兒指着床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安排下你的卧處了。

    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着,好講些閑話。

    ”說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挂了。

    又同飲一會酒,方才歇息。

    兩個丫鬟原在床前打鋪相伴;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們在間壁房裡去睡。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盒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

    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着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

    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待坊穢亵之談,無所不至。

    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起來,倒說起自家少年的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

    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婆子已知婦人心活,隻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

    正是三巧兒的生日。

    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日。

    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面。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

    ”說罷,自去了。

    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着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随到個僻靜巷裡。

    陳大郎攢着兩眉埋怨婆子道: “幹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已立過秋了。

    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

    再延捱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裡去,少不得與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

    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

    事成不成隻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

    ”陳大郎點頭道: “好計,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

    ”說罷欣然而去。

    正是: 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說婆子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

    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

    婆子黑暗裡引着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

    晴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将衣袖一摸,說道: “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

    ”哄得晴雲便把燈兒向街上照去。

    這裡婆子捉個空,招着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了,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着。

    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尋了。

    ”晴雲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

    ”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

    ”兩個黑暗裡關了門,摸上樓來。

    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麼東西?婆子袖裡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

    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

    ”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肴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

    ”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吩咐丫鬟拿下樓去。

    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

    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

    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

    ’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隻苦得家中娘子。

    ”三巧兒歎了口氣,低頭不語。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

    今夜牛女佳期,隻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

    ”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

    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

    勸你多吃幾杯,後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

    ”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

    三巧兒吩咐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

     他兩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裡不住的說羅說皂。

    隻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

    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

    ”去了又走轉來,便引着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

    婆子下樓去了一回,複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麼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應道:“甚好。

    ”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

    ”婆子應道:“就來了。

    ”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在三巧兒床上去。

     三巧兒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鑽進被裡就捧着婦人做嘴。

    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蓦地騰身而上,就幹起事來。

    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

    到此不暇緻詳,憑他輕薄: 一個是閨中情春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

    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颠鸾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

     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

    “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大郎性命。

    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幹老身之事。

    ”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麼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隻買定了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洩,在老身身上。

    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

    隻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

    ” 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

    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将明,兩個兀自不舍。

    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了出門去了。

    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

     兩個丫頭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吓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

    夜來明去,凡出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

    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膝,勝如夫婦一般。

    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将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

    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

    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

    婆子隻為圖這些不義之财,所以肯做牽頭。

    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雲:“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

    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

    婦人倒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随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

    陳大郎道:“使不得。

    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裡。

    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

    你丈夫回來,根究出情由,怎肯幹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