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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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貨物、禽獸和她
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種看法,她隻知道自己很開心。

    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後,父親的事業便蒸騰日上,威名蓋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裡,&ldquo安樂堂&rdquo也就十分興旺。

    好景,她住的潇湘館蓮花都開得特别茂盛,特别美也特别香,疼她的六叔也發了财,惜她的何大嬸也臨老生了對雙胞胎,連她養的貓貓狗狗,也又肥又壯,精乖靈俐,有隻鳥還會講人話,連她據說世上己罕見的瑞獸:灌,她也養活了一對,且還會在喜慶節日時&ldquo歡歡&rdquo。

    &ldquo歡歡&rdquo的叫個不停&ldquo過年春節的十五天裡,還會一隻叫&ldquo恭恭恭恭&rdquo,一隻叫&ldquo喜喜喜喜&rdquo。

     就算她種的紅辣椒,居然會長出隻茄瓜來。

    連娘看了,也忍不住說:&ldquo這是大紅長出了大紫。

    &rdquo 隻不過,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

     那一夜,從泰山匆勿刮來一陣狂風,大概要急急趕到崂山那兒去吧,花兒在一夜間落盡,次日花圃裡殘紅片片,遍地狼藉。

     這之後,她的運氣就每況愈下,從沒有好過。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以前種種際遇,都是好運氣。

     原來好運氣是這般難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時候,沒有及時加以好好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時才懷念曾經擁有。

     不再擁有時才知道珍惜。

     她現在是個不幸的人。

     &mdash&mdash一個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應劫。

     &mdash&mdash劫難何時了? 被劫重重,有時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她還有心願未了。

     &mdash&mdash她本是個容易感恩的人,她對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謝父母生她。

    親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謝她所擁有的美麗健康,甚至對四時遞換、花開花謝都生感動,直至到了現在&hellip&hellip 而今,她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紅紅旭日深深恨。

     層層雲海。

     片片仇。

     不隻是仇,也愁。

     她看到這個人,心裡就發愁。

     &mdash&mdash事實上,&ldquo他&rdquo隻怕不能說是一個&ldquo人&rdquo。

     這樣的一個&ldquo人&rdquo:他的頭發一根根戴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諸,但偏是中間一大片卻成一口陡然發生的湖,連一根毛發也沒有,可是占據那幾的卻不是頭皮,而是青青藍藍、在日光直射時陰陰隐隐的閃爍,在月光映照時鬼鬼崇崇的蠕動着的鱗片。

     可是他亦不是&ldquo魚&rdquo。

    &hellip&hellip盡管他理應睡得不太熟,但四隻獠牙依然露出嘴巴,喀嚓喀嚓,像在咬一隻有殼的瓜,有時還突然啐罵幾聲,揮擊幾拳,山上偶然出沒的走獸,乍聽也會夾着尾巴逃走,連一向大膽的東北熊也不例外。

     那時候,他的臉突然發青,獠着牙,伸長着舌頭,在舔他布滿了青頭蒼蠅的療瘡&mdash&mdash其實那兒是一個爛肉團,按推理應該是他的鼻頭。

    他一睡下去,再幹燥的地方也為之濕潤,因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灘,多是青的,有時也帶黃的,但不管青的黃的,都一定有膿。

    這時分的他的确&ldquo青臉獠牙&rdquo,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麝。

     &hellip&hellip乍看還以為他有三隻腳,盡管三隻腳裡沒有一隻是完整的,一隻看到了濃、血,還可以看到白骨;一隻則像獠的前足,那就像獵犬差不多,傳說隻有遠古的部落檢猶跟人猿雜交後才會發生的現象,而檢猶稱為??、葷允,相傳是給黃帝驅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時還活動在陝西、甘肅一帶。

    隻有一條(也就是第三隻)腿最像是人腳,不過,仔細看去,它是生長自最後一根脊骨與股縫之間,那應該是尾巴,而不是腿。

    不過,他也并不是爬蟲。

    &hellip&hellip這樣的一個&ldquo人&rdquo,真的是&ldquo人&rdquo嗎?能稱為&ldquo人&rdquo麼?能以&ldquo人&rdquo相待麼? 搖紅每想到這裡,就悲憤得想哭。

     絕望得想死。

     可是,她卻因為悲憤而不可死,絕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報仇,就不能死;更沒有奢侈去哭泣哀恸。

     盡管,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靜但危機四伏,而她隻是個弱女子,好像一件給人廢棄的貨物,伴着她的,是一隻獸&hellip&hellip 突然,陡然的,那隻&ldquo獸&rdquo兀然很驟然的霍然驚醒。

     &mdash&mdash像在醒夢中碎然給人紮了一刀似的驚跳了起來。

     不過,這又像他一貫以來的醒法。

     他好像從來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詳詳的醒來過,正如他睡去也一樣。

     &mdash&mdash隻怕有日他死去的時候,也一樣會像疆屍一般的忽然彈跳起來吧? 他遇敵般的彈跳起來,又跄又踉,又驚又怕,像一頭給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顧,如驚弓之鳥,兩翼一張一合,像狂嗅什麼氣味。

     然而他隻要一移動,這清新爽朗的山上雲空,就布滿了他的腐臭&mdash&mdash也不知是他身上&ldquo穿着&rdquo那破破爛爛。

    褴褛的&ldquo布碎&rdquo還是根本是從他身體裡外發出來的氣息。

     他起來得很慌張。

     他那一雙眼(其中一個隻是一口&ldquo洞&rdquo),明顯的由暗紅轉青,然後變成幽幽的碧。

     然後他馬上&ldquo找&rdquo她。

    直至他看見她了,眼色才又轉成了暗得發紫的紅。

    當他發現她也正望着他的時候,必會垂下了頭,或調開了視線,這時,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搖紅發現他每次都是這樣。

     &mdash&mdash至少每次醒來都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他咧着牙,映着旭照,搖紅甚至清楚的看見: 他上下大齒間還挂着糾纏未斷隔夜而膠粘的唾液,而且顯得比任何一次驚醒都來得恐慌、驚怖。

     &ldquo唱喔啊&mdash&mdash喔鴉&hellip&hellip&rdquo他前面鼓盡了聲,也隻能發出幾個打從喉頭縫裡逼擠出來幾乎毫無意義的獸鳴,使人意會到他本來就是枭禽,會說人話隻是一個錯覺,&ldquo&hellip&hellip有人來了&hellip&hellip&rdquo 搖紅聽了,隻覺一陣昏眩。

     &ldquo有人來了&rdquo。

     &mdash&mdash他說有人來了,必有人來,一定不錯。

     因為他是獸。

     他有野獸的本能。

     搖紅仿佛又聽到,那些兵刃,利爪、銳齒、撕裂肌骨的刺耳聲響。

     她好像又看見:那些暴現的血光,遍地的血紅,和嗜血的妖獸,在腥風血雨中恣肆,歡騰&hellip&hellip &ldquo走!&rdquo 他跳了起來,吆喝了一聲。

     然而,疲備不堪抑或是拒絕再逃的她,卻欲振乏力才站起來,足傷就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不穩,面對旭陽,隻覺心頭,眼前,一陣鬧暖的紅,幾乎就一個跟斜裁下峻峭的懸崖去了。

     那頭獸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還厚。

     更粗。

     &mdash&mdash也更臭。

     他沒有長而尖銳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滿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鏟子。

     他一聳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後他就飛縱,急竄,像給三百一十二名獵戶和兩百三十一隻獵犬追殺的獸,義無反顧的亡命的逃。

     走! &mdash&mdash路上風迎面,勁而急吹,她閉上眼,隻覺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搖紅越覺得自己已沉淪,掉下深不見底的淵源。

     她就像一件貨物,任由命運和山獸一般的他,來擺布。

    
二、本來是風景
這兒風光絕美! 風光無限。

     從這兒望過去,山風如瀑,一衣帶水,阡陌綿亘,平疇萬裡,曠無涯際,萬壑千峰,盡收眼底。

     山影、樹影、石影、雲影交織成優美勝景,紅雲金日,漫天飛芒,舞盡長空,巧奪蒼穹,山巒起伏,嗟峨奇石,無一處無風景,無一處不成風景,連在空茫無邊處,都是風,都是景。

     虎山勢若虎。

     摩天嶺擎天而立。

     那&ldquo怪獸&rdquo藉屏風岩為屏,一路直上,以氣吞萬裡如虎的步姿,登羅漢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氣呼呼,渾忘了他背上還有個人似的。

     他那打了幾十個招,活像在那兒纏了條蟒身似的脖子,那兒有塊布,綁了個結,頭後就挂了個小小的包袱,搖紅的臉就枕在包袱上面。

     狂奔的是這頭怪獸,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氣,也許,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無力可用,甚至沒有氣力去生存。

     她枕着那小包袱,看着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嶺去,幾次幾乎失足,越險的風光就越美,危到極處居然感覺似驚險,她忽然發覺:能夠這樣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種幸福。

    &hellip&hellip 就在她剛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身下的怪獸突然停了下來。

     陡停。

     他一停,就像塊給驟然給魔法點成的石頭,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甚至沒有喘息。

     &mdash&mdash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靜,止。

     搖紅仿佛聽見大顆的汗滴聚結成河溝,淌過粗糙難聞的厚皮折痕間。

     搖紅逐一唆過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羅漢一般的威猛,且形象個個不同的奇岩異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 &ldquo&mdash&mdash怎麼了!?&rdquo 沒有回答。

     靜。

     止。

     陡地一聲大喝:&ldquo出來!&rdquo 人倒沒馬上出來。

     出來的是七支槍。

     七種不同顔色的槍,七道尖銳破空的風聲,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mdash&mdash因為這時候,她和他是連成一體的! 看到了這出****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 她知道來者是誰。

     &mdash&mdash&ldquo孫氏七虎&rdquo,耍的當然是&ldquo花槍&rdquo:七色奪命血花槍! 她更知道&ldquo一言堂&rdquo已下了&ldquo決殺令&rdquo:要不然,給個天&ldquo孫氏七虎&rdquo做膽子,他們也決不敢出手如此了無忌憚。

    一網打盡! 她明知孫疆會下令決殺,但卻沒想到:命令會來得那麼快,那麼急,那麼不留餘地,那麼六親不認! 盡管她早已情知後果,她也早已知道沒有好結果,但一旦發現來得這麼快,這麼無情,這麼決絕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裡一熱。

     &mdash&mdash這樣絕情,隻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這一刹間,她已無視于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視。

    她閉上了眼,等&ldquo七色花槍&rdquo,将她紮上十四個透明窟窿。

     在閉上雙目之前,她仍覺初升的太陽紅。

     好紅。

     紅得像花。

     像血。

     像一顆突然受傷的心。

     她已無力閃躲。

     她也拒絕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

    在這等死的瞬間,掠過她心裡的,有一個結:本來是風景,是誰迫她上了絕路? 鐵手也不明白:在看&ldquo飄紅手記&rdquo上冊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幸福少女的情懷,開心女子之紀事&mdash&mdash卻怎麼會演變成要命的傷害,遭擄被劫的下場? 他想象不出那樣的一對壁人,那樣的一雙愛侶,男的正英雄年少,風華正茂,女的溫柔多嬌,備受寵護,怎會鬧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個失蹤、一個遭劫? 他因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飄紅手記的第二集,首頁上隻寫了兩個悲涼的字: &ldquo慘紅&rdquo。

     紅是喜慶的顔色。

     紅色奪目。

     紅不慘,至多隻帶點凄厲。

     &mdash&mdash為何叫&ldquo慘紅&rdquo? 紅色就像是怵目的風景,都是為何走上了凄慘的絕路?
三、終于走上了一條絕路
在手記的,&ldquo慘紅&rdquo篇裡,搖紅姑娘離開了肥城的&ldquo安樂堂&rdquo回到了雪野莊的&ldquo一言堂&rdquo。

     重返&ldquo一言堂&rdquo的她,初隻覺有點陌生,繼而覺得有些不習慣,可是,她是越來越不能适應,愈來愈不自然,甚至還覺得愈來愈漸不對勁起來。

     最不對路的一個要害是:她的父親,已不再是記憶裡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于外祖父公孫自食度過美好歲月之前,父親孫疆是個爽朗,慈藹,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

    他很少動怒,但不怒而威。

    他很少大聲說話,但輕咳一聲也讓人有肅然起敬的份量。

    搖紅記得:就算是因為有段時候跟&ldquo拿威堂&rdquo的那對&ldquo挫神槍&rdquo孫拔牙、&ldquo怒神槍&rdquo孫拔河兄弟因為對她起不軌之意,而發生大沖突之際,他一連六天六夜未合過眼。

    一直未曾歇息過,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點也沒有紅筋、黑圈。

    搖紅就記得,有一次,父親跟&ldquo拿威堂&rdquo的總堂主&ldquo青龍僵月槍&rdquo孫出煙決戰三百回合後,依然談笑自若。

    甚至連發絲都不曾亂。

     &mdash&mdash爹爹就是有的是這分氣定神閑,誰也比不上。

     還在童稚中的搖紅,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親有力而溫厚的臂膀,時置于她股腰間,造成&ldquo人手搖籃&rdquo,為她搖搖蕩蕩。

    娘親則在旁微微笑着看。

    夕陽,紅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樣&mdash&mdash但蕩秋千那有這分安全、溫馨的感覺! 可是,現在回來,一切全變了。

     爹爹變得兇暴,煩躁。

     他常為小事而大怒,甚至動辄殺人。

     他的名頭愈來愈響.但也愈來愈忙, 搖紅幾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論乎像當日一樣,以手為搖籃、以臂膀為秋千的重溫父女之樂了。

     搖紅很懷念那時的情境。

     那氣氛。

     那感覺。

     她更想念的是公孫揚眉。

     自從公孫揚眉因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ldquo一言堂&rdquo之後,他也像孫疆一樣,越來越忙了,兩人也越來越少見面了。

     公孫揚眉在孫疆面前,已變得愈來愈重要;在&ldquo一言堂&rdquo裡,也更加舉足輕情重&mdash&mdash可是,他的人也變了。

     以前的他,盡管有時太飛揚跨扈、太傲氣淩人、出手也太狠辣,但無論怎怎麼說,都讓他那高潔的氣質,以及任俠之心所涵蓋了,使人覺得他并不過分,或理應如此。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變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俠之志、出塵之氣;全讓嚣狂、歹惡而掩蓋了:變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個&ldquo山君&rdquo孫疆。

     搖紅不喜歡這樣子的轉變。

     她更不喜歡的是:父母常争執。

     争吵像春夏間的蚊蠅一般,常揮之不去,且愈來愈密集,營擾愈漸是殺傷力。

     &mdash&mdash爹娘之間争執的究竟是什麼,搖紅本來不甚注意。

     她隻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對,而爹又因為娘親以前的傳言,而動辄大興問罪之意。

     兩人沖突愈烈。

     以前的恩愛已不複再。

     娘親有時還挨了打,她記得有次全身瘀傷,頭破血流的娘親緊緊抓住她的手,說:&ldquo不要讓揚眉跟你爹學壞了,去,趕快去勸他,懸崖勒馬&mdash&mdash不然就沒救了。

    &rdquo 娘親并沒有說出來那是什麼事。

    搖紅有次問了,她也隻是喃喃地道:&ldquo你還是别知道的好&mdash&mdash他畢竟是你爹。

    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吧。

    &rdquo 這段期間,父親反而跟&ldquo拿威堂&rdquo的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一門三父子:&ldquo天地人三槍&rdquo言歸于好,合作無間。

    不再沖突。

    搖紅隻隐約發現,每次初一、十五,都有個奇怪的人來找父親,可直入爹爹之書房或密室,交談、密議良久,那人去後,爹娘多發生争執。

     不知那是什麼人,來談什麼事?&mdash&mdash可是在搖紅的心中,當然極不喜歡這個人,但她又從未見過那人的樣子。

     那人雖然并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讓她或&ldquo一言堂&rdquo裡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當然,當時身為孫疆左右手的公孫揚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讓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這人經過,或者她經過這人的時候,盡管相距甚遠,她都必定生起兩種感覺: 一是熟悉。

     那種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閉着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顔色、布料、質感&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