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望穿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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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救的了。

    石慧冷笑一聲,側過身子去看她爹爹動手的情形,那高大的和尚見到同伴受創,心中更作慌,手中兵刃左支右绌,越發招架不住。

     石慧知道這人不出十招,就要傷在自己爹爹的劍下,索性站在旁邊袖手而觀,心中動念之間,又跑到傷在她手中的那女徒身側,想看看這人傷得究竟如何,因為此刻她心性已改,忽然想到自己和人家究竟有什麼過節還不知道,如果胡亂就傷了人家的性命,豈非有些說不過去。

     哪知她剛剛走到那人的身側,那女徒的下半身突然像魚尾似的反卷了上來,石慧猝不及防,萬萬沒有想到人家會有此一着,竟被那女徒以無骨柔功而踢出的兩腿踢在小腹上。

     她痛極之下也叫出聲來,随聲一腳,又将那女徒踢飛了出去,但自己也痛得蹲了下去,冷汗涔涔而落,若不是那女徒身受重傷、力已不繼,否則這一腳踢在她小肚上,她焉能還有命在? 石坤天聽見愛女的慘叫聲,心中急怒交加,長劍斜削,劃起長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劍到中途卻倏然轉變了個方向,斜削之勢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點點的劍花,那和尚隻覺眼前劍光缭繞,心膽俱裂之下,胸前已着了三劍。

     石坤天這三劍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後那一劍竟由那和尚的巨關穴上直刺了進去,須知巨關在鸠尾下一寸,是為心之幕也,又謂之追魂穴,手指一點,便能緻人之死地,何況石坤天的這一劍幾乎刺進半尺,那和尚登時便氣絕了。

     他拔出長劍,連劍身上尚在順着劍脊往下滴的血他都不再顧及,忙一縱身掠了過去,此刻石慧的臉色已經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長歎一聲,将劍收回于匣内,雙手穿過石慧的腿彎和脅下,将她抱了起來,掠回車旁。

     那車夫幾曾見過這種鮮血淋漓的場面,吓得兩條腿不住哆嗦,一見石坤天走過來,趕緊為他打開車門,可是幾乎手軟得連車門都開不開了。

     石坤天将愛女捧進車廂,吩咐車夫繼續往前面趕路,不一會車聲辚辚,已走上正道,東方的天色也已泛起出魚白。

     石坤天望着身畔的愛妻愛女,心中仿佛堵塞着一塊巨大的石塊,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韪竟叛離了師門,他當然也知道叛師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種嚴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對丁伶情感之深是别人無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氣如遊絲,危如懸卵,車輪的每一次轉動,都可能是她喪命的時刻。

     而他唯一的愛女此刻也受了重傷,雖然他知道性命無礙,但骨肉情深,他自然也難免心痛,輕輕的為她推拿着。

     漸漸,她痛苦的呻吟稍住,這時天光大亮,他們也已到了宜昌,便自然休息了下來。

     在客棧裡,痛苦稍減的石慧,伏在她母親身上哀哀地痛哭着,石坤天也傷感地流下這武當劍客生平難落的眼淚,英雄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到了傷心之處,英雄也會落淚的。

     蓦然,丁伶悄悄張開眼來,石坤天虎目一張,一步踏了進去,喚道:“伶妹。

    ”無窮的傷感和關懷,都在這兩字中表露出來。

     石慧也哀喚着媽媽。

     丁伶慘然一笑,眼中突然現出光采來,石慧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石坤天望着丁伶,心中卻哀痛的在想:“是不是回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緩緩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掃過,看到了她丈夫面頰上晶瑩的淚珠,在這一刹那間,她突然覺得上天已經賦予她極多,在臨死的時候,還讓自己的親人陪着自己。

     也就在這一刻裡,她覺得自己的憤世嫉俗、懷恨蒼生的心理都錯了,她甚至後悔自己在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數事。

     于是她讓自己的目光溫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覺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數十年來對黑鐵手的懷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這險境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愛着的究竟是誰。

     她微弱的呼喚道:“大哥,大哥……你……你不要替我報仇了,我高……高興得很……現在還能見着你,已…已經……足夠了。

    ” 這斷續、微弱的聲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幾乎碎了,他又搶上一步,握着丁伶的手,輕輕地呼喚着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喚和石慧的呼喚交雜成一首任何人都無法譜出的哀曲。

     蓦然── 門外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聲,又輕輕的敲着門,石坤天回頭一望,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開門,悄然走了過來。

     石坤天覺得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為什麼會冒失的闖了進來,然而石慧一見這人,一顆心卻幾乎跳到腔口了。

     原來這少年就是白非,在靈蛇堡裡,他以九抓烏金紮削斷了縛魂帶,将在那陰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數十年的老人──常東升救了出來,完成了他對這老人所作的諾言。

     不必描述,常東升心情的興奮是可想而知的,他幾乎已忘卻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人們的語言、精美的食物,使得這老人家孩子似的高興着,他拉着每一個人陪他說話,而口幾乎不停地嚼着食物。

     可是白非在聽到謝铿和丁伶小柳鋪的一段事後,就辭别了這對他極為青睐的老人,和樂詠沙及司馬小霞趕到小柳鋪。

     也和石慧一樣,他在那飯鋪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過來,他的心情也是極為怆然的,因為他認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傷,可能不會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卻是間接的為了自己。

     他對丁伶的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無論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親,任何石慧的親人,他都認為是自己的親人何況是她的母親! 他悲哀着到了宜昌後,便投宿在客棧裡,忽然聽到鄰室的哭聲是他極為熟悉的,他跑了過來,更确定了這哭聲是發自石慧。

     因之他推門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對的那一刹那裡,四周的一切聲音、顔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凍結住了。

     他隻覺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連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無之間。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複雜、矛盾的,她不知該理白非好,還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處也看見白非,氣憤使得她幾乎從床上支坐了起來,喝道:“滾出去,滾出去──你還有臉跑到這裡來?”聲音雖然微弱,但聲調卻嚴厲,森冷得使白非聽了,為之全身一凜。

     石坤天的眼睛,也銳利如刀地瞪在他臉上,白非心裡長歎着,默然的垂下了頭,默默的移動着步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石慧為這突生之變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會對白非這樣,丁伶悲哀的歎息了一聲,微弱的對石慧說道:“答應媽媽……以後……從此……不和這……人……在一起……”每一個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擡頭,看見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視着她,她隻得輕輕點頭。

     丁伶一笑,在她這悲哀的笑容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兒的痛哭聲中離開了這一度被她痛恨着的人世。

     門外的白非愕了許久,想再跨進門去,可是卻又沒有勇氣,他歎息了一聲,方想回過頭去,身後突然有人碰了一下。

     他一驚回頭,背後的那人已宏亮的笑了起來,朗聲說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又遇着了你。

    ” 白非定睛一看,卻正是遊俠謝铿。

     他站在門前,又怔住了,門内的哭聲未歇,門外的笑聲已起,人世間的事為什麼這麼湊巧,為什麼又這麼殘酷。

     謝铿的笑容是爽朗的,雖然他雙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在受過如許多的打擊、折磨之後,他比以前更堅強了,縱然他肢體殘廢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卻因着這肢體的殘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着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這麼孱弱,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即使我是石慧,即使這人殺了我的母親,我也不會對他有什麼仇恨的。

    ”無疑的,他對謝铿拜服了。

     謝铿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再聽到室内隐隐傳出的哭聲,濃眉一皺,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間的關系,不禁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惘然的神色。

     白非卻勉強笑了笑,道:“世事難測,确是非我等能預料的,謝大俠恩仇既了,可喜可賀,唉,天下芸芸衆生,又有幾人能和謝兄一樣呢!心中磊落無物,方是真正快樂,至于小弟,唉,恩怨情仇,糾纏難解,和謝兄一比,唉,實在是難過得很。

    ” 他一連唉了三聲,謝铿的濃眉一立,突然朗聲道:“心中無牽無挂,便無煩惱。

    白老弟,但若人心中都空無一物牽挂,這人世卻又成了什麼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這樣性情的人做一番事業,恩怨情仇,卻正是你做事業的動力。

    白老弟,你又煩惱什麼?痛苦什麼?” 白非一字一句都聽在心裡,宛如醍醐灌頂,心裡頓時祥和起來,突然,身後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轉頭去,一個中年的潇灑男子正捧着丁伶的屍身站在他背後,眼眶之中,淚痕仍存。

     謝铿見了這人,濃眉又一皺,望着他手上的屍體,心中也不禁一陣慨然,悄悄讓開一步。

     石坤天捧着愛妻的屍身,眼中所見,就是殺死愛妻的仇人。

     他兩人目光相對,凝視了許久,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中泛着的是什麼滋味,終于,石坤天歎息了一聲,向客棧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卻凝視着石坤天的身後── 石慧低着頭走了出來,肩頭仍在不住的抽搐着,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後,心中的萬千情緒但望稍稍傾訴。

     石慧看到他穿着黑緞鞋子的鞋,沒有擡頭,悄然繞過他的身側,縱然她恨不得撲進他的懷裡,但母親臨死的最後一句話,卻生像一道澎湃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間。

     于是她跟着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見不到白非,自己每一舉步,都是在扼殺着自己的畢生的幸福,為什麼呢?她慘然問着自己。

     白非望着她的背影,心裡像是有着千萬把利刃在慢慢割戮着,連旁邊望着的謝铿,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怆痛所感動。

     他能夠了解白非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夠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轉頭來,投向白非的懷抱。

     白非呢,他又何嘗不在如此希望着?隻是他的腳上像是縛着千斤鐵鍊,無法再向前移動半步。

     “我隻是希望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這一生中永遠留一個美麗的記憶。

    ”白非痛苦冀求着,當然,他不敢冀求得太多,他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換取石慧的最後一瞥。

     石慧緩緩走着,已經快走到門外了,門外斜斜照向裡屋來的日光已經可以照在她的腳上。

     她何嘗不想回頭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隻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向他懷中投去。

     于是她極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她能嗎?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過的所有美麗的日子,她能忘去他們講過的所有美麗的話嗎? 她能忘去這一段比海還深的情感嗎?──《遊俠錄》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