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八方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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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已漸漸習慣了黑暗,在這種光線下,他雖然仍不能看得出東西,但也可模糊的辨出一些輪廓來,他極小心地圍着洞穴走了一轉,突然感覺這地洞内此刻除了他以外,再無别人,那自稱九爪龍的聾啞老人,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他心裡恐懼的感覺更濃,被人關在這種墳墓一樣的洞穴裡,自己連原因都不知道,他又感到有一些冤枉和奇怪,但這些感覺總不及恐懼強烈罷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設法走出去,于是他在黑暗中分辨那個出口,摸索走了上去,上面竟隐隐透着一些天光,原來入口之處竟是兩塊鐵闆,鐵闆上有并排的小孔,是以能透入光線和空氣,當然透入的光線很黯,空氣也是非常渾濁的。

     他記起方才那老人和他在地面上的時候,他并沒有發現地上有着鐵闆,那一定是因為上頭有着蔽掩之物,而事實上,在那麼大一片荒野中,即使有一塊鐵闆,也是極難被人發現的。

     他開始對這洞穴的主人有些欽佩,因為在這種地方要造成這樣一個洞穴是何等困難的事,他還不知道這個洞穴竟是憑着一人一手所建,既沒有别人幫助,也沒有任何掘洞的器具。

     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來說,他本不難舉手破去這兩塊鐵闆,但此刻他心裡又起了另一種想法,他想到洞裡那些奇怪的線條,那聾啞老人對他說的話,頓時,他覺得這洞穴雖然像墳墓一樣的死寂而黑暗,但卻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佛家說“魔由心生”,人們對任何一件事的看法,全由當事人的心情而定。

    自古以來,從未有一人能将人類的心理透澈的明白,白非這種心理的變化,恐怕連他自己也不能解釋。

     他剛想回頭往洞底走,哪知肘間突然接觸到一樣東西,他感覺到那絕不會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又吃了一驚,模糊中望見那是一條人影,但方才他卻真實的感覺到洞穴中并沒有别人的。

     頓時,他身上又起了一陣栗悚,厲喝道:“你是人是鬼!”“嗖”的一掌向那人劈去,哪知那人影一晃,白非眼前一黯,又失去了那人的影子。

     白非可真有些沉不住了,又想跑出去,他這裡心中正在忐忑不定,那時眼前卻突然一亮,光線驟明,擡頭一看,那洞口的鐵闆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又被人打開了。

     随着這光的突強,白非的眼睛禁不住眨了一下,當他睜開眼睛時,那聾啞的老人又赫然站在他面前,帶着一臉和藹的笑容。

     這笑容使得白非心中的恐懼大為減少,然而卻仍禁不住奇怪這老人為何會突然出現,他哪裡知道這老人根本未曾出洞半步,白非所以看不到他的原因,僅是因為他始終跟在白非身後,而以白非那種聽覺,也不能體察到而已。

     這時候,白非的心思才會轉過來,知道人家對自己絕無惡意,若不然,自己有十個也給人家宰了,還會等到現在? 他畢恭畢敬的向覃星低下頭去,但他對這整個事,仍然有些不了解的地方。

     原來九爪龍覃星性格特奇,昔年和天龍門當時的掌門人也就是将天龍門一手革新的奇人鐵龍白景反臉成仇,一怒絕裾而去,聲言自己将來若不能另立一個比天龍門強盛百倍的宗派,誓不回中原。

     哪知他遁迹塞外後,才知道事情并不如他想象般容易,心灰之下,竟在這片荒原下掘了個洞穴,滿儲幹糧,自己竟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苦研武學。

     這段日子裡,他真是受盡了苦,他一入洞穴,不等那準備半年之用的幹糧吃完,絕不出洞,但是地底陰濕,那些幹糧怎能放那麼久?因此他一年之内倒有十個月是在吃着已發黴腐壞的糧食。

     他内力本有根基,吃着這些常人不能吃的苦,起初還好,可是到後來身體卻漸弱,這種大自然侵蝕的力量,絕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直到後來他失去聽覺,喉嚨也啞了,可是他卻由此探究到武學中最深奧的原理,隻是有些地方他已沒有足夠的精力将這些原理放入真正動手時的武功裡去。

     他在這窮荒之地一呆數十年,昔日的傲骨雄志,早就被消磨得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武林之中代出新人,上一輩的人就每多是因為自己壯志消磨而讓下一輩的去争一日之短長。

     他在地穴壁上所畫的線條,就是武學之中原理的演變,隻是那些線條雖極為繁複,但卻僅僅是一個象征式的形象而已,若非天資絕高的人,又怎能體會得出來?覃星之所以看中白非,除了天龍門的淵源外,也是看出他有着絕高的智慧。

     覃星将這些告訴白非之後,白非不禁竊喜自己的遇合,對那些線條,他雖隻匆匆看了幾眼,但他确信像九爪龍覃星這樣的武林奇人,他所重視的東西必定不會差的。

     覃星又寫道:“這類武學的絕奧原理能否領悟,完全要看你的造化,幾時能領悟,也不能斷言,你且在這裡暫住一個時期,别的事也都暫且放下──”寫到這裡,他含有得意的一笑,原來他已将白非與石慧的事全看在眼裡。

     白非臉一紅,心裡卻不禁泛出一種難言的滋味,任何一個初嘗愛情滋味的人,驟然離别愛侶,心情之苦,是難以描述的。

     但是他終究腼腆得很,怎好意思說出來?覃星望着他的臉一笑,這年輕人的心事,飽經世故的他怎會看不出來? 于是他寫道:“等天亮的時候,你去看看她也未嘗不可。

    ”他手指一停,望了白非一眼,看到他臉上露出的那種害羞而又高興的笑,又接着寫道:“隻是你和她說完了話,可立刻要回來,這種武學之道,你在研習時切切不可想别的心事。

    ” 白非肅然答應了,九爪龍微微一笑,多年的心事至此方了,他當然高興得很,站起身來,望了這極可能繼承他衣缽的年輕人幾眼,飄然出洞去了。

     白非等到曙光大現,才走出洞去,依着方才來的方向,剛走了兩步,猛然憶起回來時可能找不到這洞穴了,正想作一個記号,蓦然又想及方才覃星來,時為何要在地上彎曲行走的理由,低頭一望,發現每隔丈餘,地上就嵌着一粒圓徑寸許的彈丸,方才覃星就是依着這些彈丸行走的,心中恍然,對覃星那種在黑夜中仍能明察秋毫的眼力,不禁更為佩服。

     他剛回到土牆内的屋宇,覃星已迎了出來,告訴他石慧走了,并指給他石慧去時的方向,也立刻跟蹤而去,哪知在那小鎮上,他看到一事幾乎使他氣死。

     原來他到那小鎮的時候,第一眼觸入他眼簾的就是石慧正和一男子極為親熱的談着話,他當然不會知道那男子是石慧的父親,頓時眼前發花,幾乎要吐血,嫉妒乃是人類的天性,這種天性在一個男子深愛着一個女子時表現得尤為強烈。

     他立刻掉頭而去,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見到她,他氣憤的暗忖:“這種女子就是死了,也沒有值得可惜的。

    ”但是當覃星将昏迷不醒的石慧也送到那地穴裡時,他的決心卻搖動了,愛心不可遏止地奔放而來,遠比恨心強烈。

     石慧在沉睡中,女子的沉睡在情人眼中永遠是世間最美的東西,白非雖然置身在這種陰暗的地穴裡,但望着石慧,卻宛如置身仙境。

     但是他的自尊心卻使得他愛心愈深、恨心也愈深,他每一憶及石慧在路旁與那男子──當然就是她的父親──那種親熱之狀,心裡就仿佛突然被一塊巨石堵塞住了,連氣都透不過來。

     白非心中思潮翻湧,一會兒甜,一會兒苦,不知道是怎麼個滋味,突然,他仿佛看到石慧的眼波微微動了,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他知道她快要醒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發現穴口的門還沒有關,掠過去關上了,洞穴裡又變得異樣黑暗,他聽到石慧動彈的聲音,心裡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将她緊緊抱在懷裡,問問她怎會變得這副樣子,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欺負? 但是男性的自尊與情人的嫉妒卻不讓他這樣做,他下意識的走到土壁邊,面壁而坐,心中卻希望石慧會跑過來抱着他,這種微妙的心理,非親身經曆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得出的。

     石慧醒了,睜開眼睛,她發現眼前亦是一片黑暗,和閉着眼睛時沒有多大的分别,這因為她第一次看到的是面前空洞而暗黑的洞穴。

     她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下意識的伸出手,用牙咬了一口,卻痛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在這一刹那,她被迷前的經曆都回到她腦海裡,那奇詭的天赤尊者手中的紅布,在她腦海裡也仍然存着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悚栗未退,驚悸猶存,不知道此刻自己又遇着了什麼事。

     “難道我已被那個醜和尚捉來?”她又下意識的一摸頭發,滿頭青絲猶在,她不禁暗笑一聲,但立刻又緊皺黛眉,暗忖:“現在我竟是到了什麼地方呀?怎麼這麼黑洞洞的?” 她緩緩坐了起來,這時她的眼睛已漸漸習慣了黑暗,但等到她發現她處身之地竟是一個洞穴時,她眼前又像是一黑,虛軟的站了起來,眼角瞬處,看到一人模糊的背影,呀的驚喚了起來。

     白非知道她驚喚的原因,但是也沒有回頭,石慧益發驚懼,一步步的往後退,忽然她看到那背她而坐的人背影似乎很熟悉,又不禁往前走了兩步,心頭猛然一跳:“這不是白非哥哥嗎?” 縱然世人所有的人都不能在這種光線下認出白非的背影,但石慧卻能夠,這除了眼中所見之外,還有一種心靈的感應。

     石慧狂喜着奔了上去,嬌喚着白非的名字,但白非仍固執的背着臉,故意讓自己覺得自己對石慧已沒有眷念,但心裡那一份痛苦的甜蜜,卻禁不住在他雙手的顫抖中表露出來。

     走近了,石慧更能肯定這人影就是白非,她甚至已能看到他側面的那種清俊的輪廓,她伸出想擁抱似的臂膀,然而手卻在空中凝固住了。

     他為什麼不理我?她傷心的暗忖:“他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這是為着什麼呢?”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沒有一絲對不起白非的地方,隻有白非像是對不起自己,心裡不覺一涼。

     她悄悄縮回手,看到白非像尊石像似的動也不動的坐着,甚至連眼角都沒有向她瞟一下。

     她無法了解白非此刻的心境,她也不知道白非此刻心中的顫動比那在和風中的落葉還厲害,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非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的原因。

     誤會往往造成許多不可寬恕的過失,石慧負氣的背轉身,遠遠坐在另一個角落裡去,忖道:“你不要理我,難道我一定要理你嗎?”但心裡也像堵塞着一塊巨石,恨不得放聲呐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非的心早巳軟了,他安慰着自己:“慧妹絕對不會有别的男人的。

    ”但又不好意思走過去找她,無聊的睜開眼,望着土壁,突然想起覃星對他說的話,不禁又暗罵自己:“我還算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為着這些小事,就恁的難過起來,竟将眼前這麼高深的武學原理都棄之不顧,若被人知道,豈非要被人家笑罵?” 于是他鞭策着自己,去看那壁上的線條,但光線實在太暗,他根本無法看得太清楚,因為那條線是極為繁複的。

     “這麼暗我怎能看得清,若看不清我又怎能學得會?”他後悔方才沒有對覃星說,但是他仍不放棄的凝視着,隻是心中并無絲毫體會。

     有些地方他看不清,他偶然會用手指觸摸,那些線條的凹痕正和手般完全吻合,顯見得這些線條都是覃星以金剛指之力畫上去的。

     他讓他的手指随着這凹痕前進,漸漸,他臉上露出喜色,手指的觸覺漸與他心意相通,許多武學上他以前不能了覺的繁複變化,此刻他竟從這些線條微小的轉回中恍然而悟! 他用心地跟着這線條的凹痕搜索下去,像是一隻敏銳的獵狗在搜索着獵物,他發現這些線條竟是完全連貫在一起的,也發覺了覃星為什麼不在地穴中留下光亮的原因,因為這根本不需要眼睛去看。

     昔年覃星苦研武學,一旦貫然,就将心中所悟用手指在壁間留下這些線條,武學上的這些深奧之理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更不是任何文字可以表達出來的。

     此刻白非意與神通,自然忘卻了一切事,隻覺得他手指觸摸到的是一個包涵無盡的深淵,他發瘋似的在裡面探索着,求知的渴望使得世上任何事此刻都與他無關了。

     漸漸,他站了起來,随着這條線走動着,線條的每一個彎曲都能使他狂喜一次,因為那都替他解答了一個武學上的難題。

     石慧吃驚的望着他,不知他到底怎麼了,又不好意思問,這樣竟過了一天,石慧餓得很難受,她本可設法出去,但不知怎麼,她卻又不願意離開這個陰暗的穴洞,因為白非還在裡面。

     白非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他的手始終舉着,卻并不覺得累,絲毫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石慧關切的跟着他,他根本沒有看到。

     線條到了後面更見繁複,白非心領神會,手動得更怪了,石慧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心中益發吃驚,暗忖:“難道他瘋了?”關切之情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想揪着白非亂動着的手臂。

     哪知她手方動,忽然覺得白非的另一隻手向她推來,她本能的一閃,哪知白非的手臂卻倏然一穿,竟然從她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穿了出來,那力道和速度竟是她生平未經的。

     最奇怪的是,她連躲也無法躲,駭然之下,連念頭卻來不及轉,“登登”連退兩步,終于一跤跌倒地上,幾乎爬不起來。

     她心裡又驚、又怒,驚的是她從不知道白非的手法這麼奇特和高妙,怒的白非竟會向她動手,她睜着大眼睛望着白非,白非卻一點也不知道,心神仍然沉醉于那條線條之中。

     她不知道此刻白非已進入心神合一的最高峰,那正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她驚怒之下,天生的嬌縱脾氣又犯了,身形微動,嗖的躍了起來,嬌喝道:“你瘋子嗎?”玉掌一揚,又待劈下。

     哪知手腕倏然一緊,她金絲絞剪,手腕反穿,想脫開,但那人的手卻像鐵鑄似的,任她以再大的内力相抗,但發出的力道卻像一栗之歸于滄海,全消滅于那人的幾隻手指裡。

     這時,她才發現面前已多了一人,也不知從何而來的,手指雖緊緊抓着石慧的手,臉卻轉向另一邊,帶着驚奇而狂喜的神色,望着白非。

     蓦然,白非的手指由緊而緩,漸漸竟像要停頓了下來,那人的神色也跟着一變,抓着石慧的手也抓得更緊,石慧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人自然就是覃星,他關切而焦急的望着白非,良久,白非的手指又緩緩而動了,他才長吐了口氣,全身卻松了下來。

     石慧也覺得手腕一松,她趕緊掙脫,身形暴縮,退後五尺,望見有天光露下來,擡頭一望,那地穴入口的鐵蓋果然未曾關上,她心中氣忿,嗖的從那洞中掠了出去,白非和覃星此刻正沉迷于兩種性質雖不同的極大喜悅之中,對她的舉動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