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恩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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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煞手,雙掌原式擊出,攻向謝铿胸腹之間的空門。

     謝铿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為他覺得這樣在良心上說來,也許還較為好受些。

     兩人出招俱都快如電光火石,若兩人招式一用老,誰也别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童瞳的掌緣已接觸到謝铿的衣服,但是他卻在這一刻裡倏然放棄了與人同歸于盡的想法。

     是以他雙掌僅在謝铿身上輕輕一按,雖然因為他心念的這一變動,招式連帶而生的緩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謝铿的雙撞手卻是全力而為,童瞳焉有活路?近百十年來,内家高手死在這種外家拳術之中的,這還是第一次。

     謝铿一招得手,心裡卻凜然冒出一股難言的滋味。

     他在發招之時,本也抱着同歸于盡之念,哪知人家的雙掌卻僅僅在自己身上一按,這樣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對方已然身死,自己想報恩也不能夠,何況對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這股滋味,卻真比死了還難受。

     他低頭一望童瞳倒下去的屍身,看到他頭首破碎,眼珠離眶而出,死狀凄慘,不忍卒睹。

     一陣風吹來,他覺得有些濕潤,愕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願已償,按說應該高興,隻是他此刻心裡可沒有半點高興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風再起,天氣的陰霾和他心中的凄涼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将這世上唯一對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屍身抱起來,他暗罵自己,仇雖已了,恩卻依然,男子漢生于世,豈是隻顧複仇而不計報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蓦然,背後起了一聲凄涼的長笑,笑聲刺骨,謝铿竟機伶地打了個冷戰,本來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長身,掠起丈許。

     在空中一張臂,身形後轉,飄然落在地上,卻見一人長衫飄飄,正在對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驚,厲喝:“是誰?” 那人走了兩步,眼角朝地上的屍身一瞥,冷笑道:“久聞遊俠謝铿義名昭著,今日一見,倒叫小弟失望得很!” 語氣冷嘲,謝铿心裡本難受,聽了這話,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這麼多年來,人們譏嘲他無義的恐怕隻有這一次。

     那人又極為凄厲的冷笑了一聲,道:“謝大俠身手果然高,在這種土崩之下,還能逃出性命。

    ”他頓住了話,目光如刀,盯在謝铿臉上,一字一句的說道:“和謝大俠同時在一起的還有個弱女子,想必也被謝大俠救出來了。

    ” 謝铿心中轟然一聲,他此刻才想起那少女來,無論如何,以他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是絕對應該設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問,根本說不出話來。

     那人衣袂飄然,臉上挂着冷笑,一言不發的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複,神情雖然冷削,但卻掩不住他那種飄逸出塵之氣。

     謝铿不期然的竟低下了頭,心存忠厚,若換了個機變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鋒利的言語回答他的問話。

     須知那女子本是向他施毒之人,這當然不是普通情況可比。

     可是謝铿卻未如此想,以緻他心中有慚愧的感覺,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少年眉長帶黯,雙目炯然,狂傲之氣溢于言表,但鼻直口方,卻是正氣凜然,絕無輕佻浮滑之色。

     沉默了一會兒,那少年又冷笑一聲道:“見弱女死而不救,殺長者于野。

    ”他向童瞳的屍身一指,接着說:“縱然他與你有仇,但也對你恩深如海呀!你卻置之于死地。

    ”他從容的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過童瞳的屍身。

     然後他又冷削的說道:“而且死狀之慘,真是令人不忍卒睹,這老人隐居在此多年,與世無争,先前即使做錯過事,此刻也該被饒恕了,何況他即使罪有應得,動手的卻不該是閣下。

    ” 他侃侃而言,謝铿更說不出話來。

     那少年雙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閣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立萬的英雄了,我不怕落個以強淩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閣下動動手。

    ”他哼了一聲,接着道:“讓閣下知道知道,江湖中能人雖少,但像閣下這種身手,倒還有不少哩。

    ” 謝铿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餘歲,卻不但話說得老氣橫秋,而且對名動江湖之遊俠謝铿,竟說出不能以強淩弱的話來,這當真倒是謝铿聞所未聞的。

     隻是謝铿闖蕩江湖年代已久,見他說出這種話來,就知道此人雖然狂傲,但必有些真才實學,這從他方才邁步之間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來。

     是以他臉上絕未露出任何一種不滿的神色來,緩緩道:“兄弟一時疏忽,以緻未能救出那位女子,至于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屍身,心中一陣黯然,沉聲接口道:“卻與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雖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報,焉為人子……” 那冷削的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說道:“那麼救命之恩不報,卻又算得了什麼呢?” 謝铿臉微紅,道:“這個兄弟自有辦法,隻是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也請亮個萬兒呢?” 那少年哼了一聲,滿臉輕蔑之容,身形蓦然上引,在空中極曼妙而潇灑的打了個旋。

     他起落之間,絲毫沒有一些火氣,就仿佛他的身軀可以在空中自由運行一樣,謝铿面色微變,那少年已飄然落在地上,冷然道:“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了嗎?”神情之自負已達極點。

     謝铿又輕訝了一聲,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紀雖輕,卻這麼樣的驕狂,敢情他竟是……”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謝铿身上,見他低頸沉思,面上雖有驚異之容,卻不甚顯着。

     他哪裡知道謝铿此刻心中已是驚異萬分,隻是多年來的曆練,已使他能将心中的喜怒深藏在心底,并不流露出來。

     那少年目光一凜,不悅的低哼一聲,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見了我這天龍七式的身法,沒有一個不是遍悚而戰驚的,你這厮倚仗着什麼,竟像将我天龍門沒有放在心裡。

    ” 謝铿目光緩緩自地面上擡了起來,朗聲道:“兄台原來是天龍門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聲,接口道:“你也知道嗎?” 謝铿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天龍門開宗至今,已有七十餘年,江湖上誰不敬仰?小可雖然孤陋寡聞,但是天龍門的大名,小可還是非常清楚的。

    ” 那少年目光裡開始有了些笑意,他對自家的聲名顯然看重得很,縱然這聲名并非他自身所創,而是老人所遺留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這威名已完全屬于了他,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輕淡的悲哀。

     謝铿立刻發現他這種内心情感的變化,暗自覺得有些奇怪,但人家這種情感上的紛争,自己可沒有權利過問。

     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别人也沒有權利過問一樣。

     那少年步子悄悄向外橫跨了幾步,道:“閣下俠名震動中原,兄弟心儀已久了,隻是庭訓極嚴,縱然心向往之,可是卻一直沒有機會出來行走江湖,當然更無緣拜識閣下了。

    ” 他緩緩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複流露出那種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棄世,家母命兄弟出來曆練曆練,因為一年之後……”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觸到謝铿寬大深邃的面目,猛的頓住了話,暗忖:“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謝铿沒有管他的話突然中斷,卻驚異的問道:“令尊可就是天龍門的第五代掌門人赤手神龍白大俠,那麼閣下無疑就是近日江湖中傳聞的雲龍白少俠了。

    ”連謝铿這種人,在說話的語氣中,都不免對這天龍派的掌門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正是雲龍白非,此刻他微一點首,心中暗忖:“這謝铿消息倒真靈通得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雖然出道江湖才隻數月,但雲龍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遺留下的聲名之外,當然還加上了他自身那種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

     赤手神龍俠名蓋世,天龍門傳到他手裡,雖未聲名更盛,但卻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龍門的開山始祖白化羽,武功傳自天山,他天資過人,竟将天山冷家的飛龍六式再加以增化,自創了天龍七劍。

     他出道以後,就仗着這天龍七劍闖蕩江湖,造就了當時江湖上絕頂的聲名,壯歲以後,便自立門戶,成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孫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時,傳到鐵龍手上,竟将這一武林宗派變為江湖教會了。

     這一來,門下份子當然更雜,其中良莠不齊,好幾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才引起江湖中的公憤,聲言要除去這一門派。

     還沒有等到事發,鐵龍白景竟暴斃村郊,屍身邊放着一支金制的小劍,江湖中人當然知道他是被這金劍的主人所除,但是這金劍的主人倒底是誰,江湖中人紛紛猜疑,可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眼看天龍門就要瓦解之際,鐵龍門下卻有一個弟子出來挽救了這局面,這弟子雖非白代家族,但因他對天龍門的功勞太大,是以被推為掌門,這樣一來,便造成天龍門以後掌門人不是繼承而須推舉的成例。

     後來鐵龍之子赤手神龍長成,武功聲望無一不高,被推為掌門之後,決心整頓,又在天龍門恢複了乃祖白化羽創立時的光景,選徒極嚴,一生隻收了四個徒弟,但卻各個都出色當行,是以江湖中人對這天龍門自然又刮目相看了。

     赤手神龍勞心勞力,未到天年便棄世了,按照天龍門的規矩,當然是要另推掌門,因此赤手神龍的夫人、湘江女俠紫瑛便命獨子雲龍白非出來闖蕩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的聲望。

     哪知雲龍白非卻無意中遇到了跟随遊俠謝铿伺機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見傾心,着意癡纏,也跟到這荒涼的黃土高原上來。

     他在土窯外咳嗽了兩聲,引得石慧出窯和他談了幾句,這自幼嬌寵、又受了母親無影人熏陶的少女,個性自然也難免奇特,對白非雖然并非無意,但卻不肯稍微假以詞色。

     白非腦海中不斷浮動着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癡立在土窯之外,等到土崩時,他仗着絕頂輕功,沖天而起,雖然躲過此危,但意中人卻似已葬身在黃土之下,于是這一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将滿腔悲憤出在遊俠謝铿的身上。

     雲龍白非今年雖已弱冠,但還是首次走動江湖,他住在家裡,父母雖然都是武林奇人,但他卻和那自幼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毫無二緻,因此行事就大半憑着自己的喜惡,而不大去講是非了。

     此刻他和謝铿面面相對,雖然彼此心中都對對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一雙秋水盈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揚的小嘴,都将永離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被什麼堵塞住了似的,連氣都不大容易透得出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可是追憶也彌補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傷了。

    ”他癡然木立着,眼睛裡甚至有淚水閃動,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領略到哀傷的意味,隻是他卻将這份哀傷深深隐藏在心裡。

     他強笑了一下,忽然領略了一首詞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着: “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已識愁滋味,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長歎了一聲,暗忖:“以前許多次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嚷着我的哀傷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傷似的,可是現在──” 他的低沉和長歎,使得謝铿愕然注視了他許久,他雖未曆情場,但世事又有幾樣能瞞得了他,暗忖:“這少年大約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

    ”低頭一望腳下黃土,想及那嬌笑款款的少女的嬌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怅然,對這雲龍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覺。

     于是他低聲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何況這種天災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太難受。

    ” 雲龍白非蓦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這心事卻是他不願意被别人知道的,于是他厲喝一聲:“誰心裡難受來着?”身形一晃,筆直的站到謝铿面前,鼻尖幾乎碰到謝铿下巴,盛氣淩人的接着說:“誰心裡難受了?你說。

    ” 謝铿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歲,看到他這種舉動,覺得他更像個小孩子了,腳步一錯,身形滑開了三尺,卻并不回答他的話。

     白非氣憤的哼了一聲,道:“不管什麼,你謝铿自命俠義,卻見死不救,還算得了什麼英雄?”他将過長的袖子略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師傅管教管教你。

    ” 他話雖說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舉動,謝铿隻覺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帶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師傅管教我?”同樣一種笑,但是在不同的場合裡,每每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謝铿的這笑雖是善意,然而白非聽來内中卻充滿了輕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别人的輕蔑,暴喝道:“正是。

    ”身形虛虛一動,不知怎的,又來到謝铿面前,距離謝铿的身體最多不超過五寸。

     謝铿有些詫異,暗忖:“天龍門下的輕功,果然不同凡響,隻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動手之意,但怎的卻又和我站得這麼近。

    ”江湖人動手過招,是絕沒有站得這麼近的,試想兩人之間距離不過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白非兩隻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賜教嗎?”心中卻并無防範之意,這一來是因為他認為絕不可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内出招,二來他知道這雲龍白非出身名門,也絕不會做出暗箭傷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閣下現在才知道呀。

    ”頓了頓;又道:“閣下該準備接招了吧?” 謝铿還來不及回答,因為他從開始到現在,也不曾考慮到白非會在這種距離中發招,哪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兩指疾點他的小腹。

     謝铿這才大吃一驚,身形後仰,“金鯉倒穿波”,如行雲流水般向後疾退了數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了過來,卻仍然和他保持着這樣的距離,而雙手連綿,也就在這距離裡,倏然間已發出了七招。

     須知這樣發招,根本不需變動臂部以上的關節,距離既短,出手自然就快,而且招法之怪異,更是武林所無。

     若是換了别人,豈不早已被白非點中了穴道,但饒是謝铿久經大敵,武功亦不弱,此時也是驚得一身冷汗。

     他大驚之下,暗忖:“在這種情形下,我連還招都不行,還談什麼緻勝!”腳下巧踩七星,快如飄風的閃避着,心中也在連連思忖着,該怎麼樣才能解開雲龍白非的這種江湖罕見的手法。

     他念頭轉了一個又一個,但心思一分,身形不敵,白非臉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潇灑的随着謝铿的退勢移動,雙掌連發,非常輕易地,已将這江湖聞名的遊俠謝铿迫得還不出手來。

     謝铿方才已打了一次硬仗,又在黃土下埋了這麼久,此刻真氣自然不繼,汗珠又涔然而落,雖然仗着輕功不弱和臨敵經驗豐富一時不緻落敗,但應付得已是狼狽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謝铿在這種危急的狀況中也蓦然生起了一個念頭,他暗忖:“雲龍白非是天龍門下,武功自然也該以天龍七式為主,可是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