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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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說什麼?”李斯貝特從椅子上直立起來,“是說瓦萊麗嗎?” “是的,”阿黛莉娜回答,“她沒有希望了,那個緻命的病可怕得不得了,光是聽人家形容就會讓你發抖。

    ” 貝特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出了一身冷汗,拚命發抖,足見她對瓦萊麗的友誼是何等深厚。

     “我要去!”她說。

     “醫生不準你出門呀!” “管它,我要去的!……可憐的克勒韋爾不得了啦,他多愛他的女人……” “他也要死了,”奧棠絲說,“啊!我們所有的敵人都落在了魔鬼手裡……” “落在上帝手裡!我的女兒……” 李斯貝特穿起衣服,戴上那條曆史悠久的黃開司米披肩、黑絲絨帽,穿上小皮靴;她偏不聽阿黛莉娜和奧棠絲的勸阻,出門的時候好似有一陣暴力推着她一樣。

    在獵犬街比于洛夫婦晚到幾分鐘,李斯貝特看見七個醫生在客廳裡,都是畢安訓請來觀察這個獨一無二的奇迹的,畢安訓自己也在場跟他們一塊兒讨論;不時有一個醫生,或是到瓦萊麗房裡,或是到克勒韋爾房裡看一眼,再回去把觀察的結果作為他的論據。

     這些科學巨頭的意見分做兩派。

    隻有一個醫生認為是中毒,是報複性質的謀害,他根本否認是中世紀病的再現。

    其餘三位,認為是淋巴與體液的敗壞。

    第二派,便是畢安訓一派,認為是由于血的敗壞,而敗血又是由于原因不明的病源。

    畢安訓把杜瓦爾教授的化驗結果帶來了。

    治療的方法,雖是無辦法中的辦法,而且是試驗性質,還得看這個醫學問題如何解答而定。

     李斯貝特走到垂死的瓦萊麗床前三步的地方,就吓呆了。

    床頭坐着一個聖多馬-達幹教堂的教士,另有一個慈善會的女修士在看護病人。

    腐爛的身體,五官之中隻剩了視覺的器官;可是宗教要在這堆爛東西上救出一顆靈魂。

    唯一肯當看護的女修士,站在相當距離之外。

    由此可見,那神聖的團體天主教會,憑着它始終不渝的犧牲精神,在靈肉雙方幫助這個罪大惡極而又臭穢不堪的病人,對她表示無限的仁愛與憐憫。

     那些用人害了怕,都不肯再進先生跟太太的卧房;他們隻想着自己,覺得主人的受罪是活該。

    臭氣的強烈,即使窗戶大開,用了極濃的香料,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瓦萊麗屋裡久待。

    隻有宗教在守護她。

    以瓦萊麗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不明白兩個教會的代表在此能有什麼好處?所以她聽從了教士的勸告。

    惡疾一步步的毀壞了她的容貌,邪惡的靈魂也跟着一步步的忏悔。

    對于疾病,嬌弱的瓦萊麗遠不如克勒韋爾反抗得厲害。

    而且她是第一個得病的,所以也應該是第一個死。

     李斯貝特和她朋友的生氣全無的眼睛,彼此望了一下,說:“要是我自己不害病,我就來服侍你了。

    我不出房門已經有半個月二十天了,從醫生嘴裡一知道你的情形,我立刻趕了來。

    ” “可憐的李斯貝特,你還愛我,那是一望而知的。

    告訴你,我隻有一兩天了,這一兩天不能說活,不過是讓我想想罷了。

    你瞧,我已經沒有身體,隻是一堆垃圾……他們不許我照鏡子。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啊!為了求上帝寬恕,我希望能補贖所有的罪孽。

    ” “噢!”李斯貝特說,“你這種話表示你已經死了!” “嗳,你别阻止她忏悔,讓她保持基督徒的念頭,”教士說。

     李斯貝特害怕之極,對自己說:“完了!完了!她的眼睛、她的嘴,我都認不出了!臉上沒有一點兒原來的樣子!神志也不清了!噢!真可怕!……” “你不知道,”瓦萊麗接着說,“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不得不想到死後的日子,想到棺材裡的遭遇:身上是蛆蟲,可是靈魂呢?……啊!李斯貝特,我覺得的确還有另外一個生命!……對于死後的害怕,使我眼前皮肉的痛苦反而感覺不到了!……從前為了嘲笑一個聖潔的女人,我跟克勒韋爾打哈哈,說:上帝的懲罰可能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唉,我竟是說中了!……不要把神聖的東西開玩笑,李斯貝特!要是你愛我,你應當學我的樣,應當忏悔!” “哼,我!”洛林女子說,“我看見世界上到處都是報複,蟲蟻受到攻擊,也拚了命來報複!這些先生,”她指了指教士,“告訴我們說上帝也要報複,而且他的報複是永無窮盡的!……” 教士對李斯貝特慈祥地望了一眼,說: “太太,你是無神論者。

    ” “唉,你看看我落到什麼田地啊!”瓦萊麗說。

     “你這身惡瘡從哪兒來的?”老姑娘始終象鄉下人一樣不肯相信。

     “噢!我收到亨利一張字條,就知道這條命完了……他殺了我。

    正當我想規規矩矩做人的時候死,而且死得這麼醜惡!……李斯貝特,把你報複的念頭統統丢開吧!好好的對待他們,我已經在遺囑上把法律允許我支配的錢,全部送給了他們!你去吧,孩子,雖然到了今天,隻有你一個人沒有把我當惡煞似的躲開,我求你快快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我再不把自己交給上帝就趕不及了!……” “她已經語無倫次了,”李斯貝特站在房門口想。

     女人之間的友誼象她們這樣,可以說是最強烈的感情了,但是還沒有教會那種百折不回的恒心。

    李斯貝特受不住瘟疫般的惡臭,離開了房間。

    她看見一般醫生還在讨論,但畢安訓的意見已得到多數贊成,所商讨的僅是試驗性質的治療方法。

    一個意見相反的醫生說: “将來倒是極好的解剖資料,并且有兩個對象可以做比較。

    ” 李斯貝特陪着畢安訓進來,他走到病人床前,好象并沒發覺有什麼穢濁的氣味。

     “太太,我們要試用一種強烈的藥品,可以把你救過來……” “要是救了過來,我還能跟從前一樣好看嗎?” “也許!”醫生回答。

     “你的也許我是知道的!”瓦萊麗說,“我要象那些火燒過的人一樣!還是讓我皈依宗教吧!我現在隻能讨好上帝。

    我要跟他講和,算是我最後一回的賣弄風情!是的,我要把好天爺勾上手!” “啊!這是我可憐的瓦萊麗最後一句話,這才是她的本相!”李斯貝特哭着說。

     洛林女子覺得應該到克勒韋爾房裡走一下,看見維克托蘭夫婦坐在離開病床三尺的地位。

     “李斯貝特,”病人說,“人家不肯告訴我女人的病情;你剛才看了她,怎麼樣啦?” “好些了,她自己說是得救了!”李斯貝特用了這個雙關語來安慰克勒韋爾。

    ①—— ①得救亦是永生的意思,此處暗指死亡。

    
“啊!好,我怕這個病是我帶給她的……做過花粉跑街的總免不了出亂子。

    我已經把自己埋怨了一頓。

    要是她死了,我怎麼辦呢?老實說,孩子們,我真是疼她。

    ” 克勒韋爾在床上坐起,想擺好他的姿勢。

     “噢!爸爸,”賽萊斯蒂納說,“你病好了,我一定接待後母,我答應你!” “好孩子,來讓我擁抱一下!” 維克托蘭拉住了太太不給她上前。

     “你不知道,先生,”律師很溫和的說,“你的病會傳染的……” “啊,不錯。

    醫生們高興得不得了,說在我身上又找到了中世紀的什麼瘟疫,大家以為久已絕迹的病,他們在大學裡說得天花亂墜……喝!真怪!” “爸爸,”賽萊斯蒂納說,“拿出點勇氣來,這個病你一定頂得住的。

    ” “孩子們,放心,死亡要打擊一個巴黎的區長,一定得三思而後行!”他那種鎮靜簡直有點兒可笑,“再說,要是我區裡的人民倒黴,非喪失他們兩次票選出來的人物不可……(嗨,看我說話多流利!)那我也知道怎麼卷鋪蓋。

    當過跑街的,出門是常事。

    啊!孩子們,我才不貪生怕死呢。

    ” “爸爸,你答應我,讓教會的人待在你床邊。

    ” “那不行!我是大革命培養出來的,雖沒有霍爾巴赫①的頭腦,那種精神我是有的。

    現在,哼!我更是攝政王派,灰火槍手派②,杜布瓦神甫派,黎塞留元帥派!我女人昏了頭,剛才派一個教士到這兒來,想說服我這個崇拜貝朗瑞③的人,跟小嬌娘攀朋友的人,伏爾泰跟盧梭的徒弟!……醫生想探探我有沒有給病魔壓倒,問我:‘你見過神甫了嗎?’我可是照偉大的孟德斯鸠辦法。

    我瞪着醫生,瞧,就象這個樣子,”他斜着四分之三的身子,威嚴的伸着手,跟他畫像上的姿勢一模一樣,“我回答他說: ……那小子曾經來到, 拿出了他的命令,可是什麼也沒得到。

     “孟德斯鸠這裡說的命令,是一個很妙的雙關語,表示他臨死還是才華蓋世,因為人家派去見他的是一個耶稣會教士!④……我喜歡這一段,固然不是他活的一段,而是他死的一段。

    啊!一段這兩個字又是雙關語!孟德斯鸠的一段!妙!”⑤—— ①霍爾巴赫(1723-1789):唯物論哲學家和無神論者。

    
②火槍手是法國古代用火槍裝備的步兵或近衛騎兵。

    其事迹可看大仲馬的小說《三個火槍手》。

    
③十九世紀著名歌謠作者,其作品脍炙人口。

    
④命令與教會的宗派在法語是同一字。

    
⑤文字的“一段”與生死的“一段”為雙關語。

    
小于洛凄然望着他的嶽父,暗暗想:無聊與虛榮難道跟心靈的偉大有同樣的力量嗎?精神的動力似乎完全不問結果的。

    一個元兇巨惡所表現的精神,和尚瑟内茲①視死如歸的精神,是不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