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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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要穿着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見聖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藥房老闆的兒子,鋪子裡的小夥計!”那些哥兒們自有一種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氣派,臉上的神态,顯得他們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

    他們象台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

    呂西安沾着母親的光,長得非常體面,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隻是一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

    他的頭發剪得很難看。

    脖子裡沒有柔軟的鲸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着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裡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隻得可憐巴巴的耷拉着腦袋。

    從昂古萊姆帶來的靴子奇醜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裡面的一雙腳多麼有樣呢?他的所謂禮服隻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羨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襯衫上紐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紐扣黃裡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極其講究,呂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着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紐扣。

    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着手裡的馬鞭子,穿着細腰身的外套,釘绉邊的褲腳管上濺着幾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當當,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大的小厮牽着兩頭牲口在一邊等着呢。

    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裡掏出一隻表,象五法郎的銀元一樣薄,看鐘點的神氣仿佛到這兒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

    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些美麗的小玩意兒,直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兒!想到這裡他直打寒噤。

    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潇灑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麼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兒,向人打聽盧浮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裡。

    ”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條鴻溝,不知怎麼跳過去,心裡隻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

    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象科尼馬克伯爵夫人的侍從①一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願。

    同這般王後相比,路易絲在他模糊的記憶中隻能算一個老婆子。

    他遇到好幾個婦女,後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愛情而論,名氣不會在前朝的後妃之下。

    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傑出的女作家德·圖希小姐,她的筆名卡米葉·莫潘無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衆,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園裡男女遊客都輕輕的提着她的名字。

     ①科尼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蘭王奧古斯特二世的情婦,有一個貴族為了愛她而被殺。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着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廣闊,象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算得了什麼呢!德·圖希小姐和菲爾米亞尼太太有說有笑;菲爾米亞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

    呂西安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杠杆。

    ”另外一個聲音接着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支點。

    ”他眼看自己在公園裡當場出醜,打了敗仗,不願意待下去了。

    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

    他走進韋裡酒家點了幾樣菜,嘗嘗巴黎的樂趣,同時排遣他的苦悶。

    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坦德牡蛎,一盤魚,一盤鹧鸪,一盤意大利面條,幾樣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

    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賣弄才情,拿豐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

    飯店開出賬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驚醒了。

    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頓晚飯就花掉他昂古萊姆一個月的用度。

    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來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價不是昂古萊姆的物價。

    ”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着白天看見的裝束。

    “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決不能去見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趕回快活林旅店,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

    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發的;體面的衣着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裡。

    他随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闆拿出大批禮服,讓他盡量試穿,保證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

    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

    一會兒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的靴子。

    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發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到。

    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趕往歌劇院,頭發燙得象迎神賽會中的聖約翰,背心,領帶,無一不好看,隻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

    他按照德·巴日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内廷總管的包廂。

    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來的,神氣活脫是個男傧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 “這個用不着告訴我們,”檢票員說着,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回廊下面來了一輛轎車。

    跟班的小厮,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闆,車上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

    呂西安惟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