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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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票員帶着挖苦的口氣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德·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着說:“你這打扮妙極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

    呂西安跟在德·巴日東太太後面。

    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

    内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兒上,望得見全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

    呂西安坐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後,很高興躲在黑影裡。

     侯爵夫人口氣怪親熱的說:“德·呂邦潑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面這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氣。

    ” 呂西安隻得從命。

    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交際花盛衰記 路易絲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異之下湊着他耳朵說: “你很會利用時間。

    ” 路易絲還是原來的路易絲。

    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

    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婦女的缺點格外顯著。

    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名門閨秀,眼界大開,認清了可憐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隻覺得她高大,幹癟,憔悴,皮膚長着紅斑,頭發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凡,說話酸溜溜,土氣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裥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外省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雲,隻能叫人發笑。

    德·巴日東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

    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暗慚愧,他想隻要路易絲再裝出貞潔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

    呂西安眼力挺好,發現所有的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标準貴族的包廂瞄準。

    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準是在打量德·巴日東太太。

    看着人家的笑容和手勢,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麼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

    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來的窮親戚,這是巴黎無論哪一家都有的。

    其次,大姑曾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态度很快就能學會。

    德·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種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的标記。

    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氣了。

    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隻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後再下斷語。

    呂西安萬萬想不到,脖子裡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絲會有怎樣的變化。

    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别揚着手帕走路。

    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能領會。

    德·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機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裡。

    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準有面子,也就樂于栽培。

    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聯盟更加鞏固。

    德·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今的偶像崇拜得五體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颠倒。

    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通,德·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婦。

    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财無勢,應當關切;并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東太太做一個親随,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再見這種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

    可是大衆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發覺;德·埃斯巴太太不讓大姑難堪,故意把衆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隻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麼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德·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昂古萊姆臉孔。

    ”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跷,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說着,望了望詩人。

    她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德·賽裡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着說:“那不是杜·夏特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德·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異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丢她的臉。

    在那個社會裡,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

    上流人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優點是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棱角。

    即使出于無知或者思想一時沖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面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着夏特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德·賽裡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賽裡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種情形從來沒聽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隻是沒人肯說!最有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麼?誰也不敢追根究底。

    ——那位先生難道是昂古萊姆的時髦人物嗎?” “杜·夏特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為着争自己的面子又承認了。

    “他曾經和德·蒙特裡沃将軍出過遠門。

    ”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聽見蒙特裡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熱公爵夫人,可憐她象流星一般消逝了。

    ”她又朝着一個包廂說:“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

    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着财力挨進巴黎社會,聽說紐沁根隻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

    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

    他想到我家裡來,已經試探過了。

    他的女人隻道繼承了德·朗熱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德·朗熱太太的風度,才情,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着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着奇怪,對德·巴日東太太說:“我們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麼供得起兒子在巴黎的花費呢?” 侯爵夫人拿着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昂古萊姆來的。

    ” 呂西安沒有聽懂,隻顧聚精會神望着幾個包廂,料定對德·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注意都是從那裡來的。

    另一方面,路易絲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裡,心中懊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麼美,再進一步就會嫌他并不怎麼風雅。

    台上剛好演完第一幕。

    杜·夏特萊過來問候德·卡裡利阿諾公爵夫人,她的包廂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萊向德·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

    上流社會的婦女對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特萊落落大方。

    那時她包廂裡陸續進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第一個是德·瑪賽先生,出名的會颠倒女性,長得象少女一般,是一種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着,嚴厲,帶點兒殺氣,象老虎眼睛,叫人對他又愛又怕。

    呂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麼溫柔,藍眼睛那麼明淨,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愛的那種力量和氣魄。

    況且我們的詩人還沒有顯出他的長處;不象德·瑪賽才氣橫溢,信心十足,不怕沒人喜歡,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圍的對手都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