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二十九章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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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言之殊凄人心脾也。

     餘友述至此,即出其所得小冊示餘。

    翻閱未半,餘忽有所省,蓋上半冊皆詩詞,系死者與一多情女子唱和之作,題曰《雪鴻淚草》,惟兩人皆不署名。

    情詞哀豔,使人意消,而餘閱之,恍如陳作。

    餘腦海中已早有諸詩之餘韻,纏綿缭繞于其間,不知于何處見過。

    力索之,恍憶石癡書中,仿佛曾有是作,因于故紙堆中檢得石癡函,與是冊參閱之,若合符節。

    噫,異哉,死者其果為何夢霞耶? 石癡前函,既詳述其事,此一小冊又取諸其懷,則死者非夢霞而誰欤?夢霞死矣,夢霞殉國而死矣。

    餘曩之所以不滿于夢霞者,以其欠梨娘一死耳。

    孰知一死非夢霞所難,徒死非夢霞所願,彼所謂得一當以報國,即以報知己者,其立志至高明,其用心至堅忍。

    餘因不識夢霞,故以常情測夢霞,而疑其為惜死之人、負心之輩,固安知一年前餘意中所不滿之人,即為一年後革命軍中之無名英雄耶?吾過矣,吾過矣!今乃知夢霞固磊落丈夫,梨娘尤非尋常女子。

    無兒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氣,斯為好兒女。

    梨娘初遇夢霞之後,即力勸東行,以圖事業。

    彼固深愛夢霞,不忍其為終窮天下之志士,心事何等光明,識見何其高卓,柔腸俠骨,兼而有之。

    夢霞不能于生前從其言,而于死後從其言,暫忍一死,卒成其志。

    此一年中之卧薪嘗膽,苦心孤詣,蓋有較一死為難者。

    夫殉情而死與殉國而死,其輕重之相去為何如!曩令夢霞竟死殉梨娘,作韓憑第二,不過為茫茫情海添一個鬼魂,莽莽乾坤留一樁恨事而已。

    此固非夢霞之所以報梨娘,而亦非梨娘之所望于夢霞者也。

    天下惟至情人,乃能一時忽然若忘情。

    夢霞不死于埋香之日,非惜死也。

    不死,正所以慰梨娘也。

    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戰,仍死于情也。

    夢霞有此一死,可以潤吾枯筆矣。

    雖然,飛鳥投林,各有歸宿,而彼薄命之筠倩,尚未知飄泊至于何所,吾書又烏能恝然遺之? 餘方欲求筠倩之結果,而一時實無從問訊。

    夢霞之死耗,餘于意外得之。

    彼筠倩者,從二人于地下乎?抑尚在人間乎?非特閱者在悶葫蘆中,即記者此時亦在悶葫蘆中也。

    餘乃欲上碧落,問月下老人,取姻緣簿視之;又欲下黃泉,谒閻羅天子,乞生死籍檢之。

    正遊思間,而此小冊若诏我曰:“伊人消息可于此中得之,無事遠求也。

    ”迨閱至冊尾,乃得一奇異之記載。

    此奇異之記載,上冠日期,下叙事實,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終。

    閱之,乃轉令人茫然。

    凝目注之,突有數字直射于餘之眼簾,曰“夢霞”,曰“梨娘”。

    餘乃憬然悟,喟然歎曰:“噫,筠倩真死矣,此非其病中之日記耶?”此日記語意酸楚,不堪卒讀。

    餘亦不遑詳閱,但視其标揭之時日,自庚戌六月初五日起,至十四日止。

    意者此日記之開局,即為筠倩始病之期,此日記之終篇,即為筠倩臨終之語。

    而此日記為夢霞所得,則夢霞于筠倩死後,必再至是鄉,收拾零香剩粉,然後脫離情海,飛渡扶桑。

    此雖屬餘之臆測,揆諸事實,蓋亦不謬。

    然筠倩病中之情形如何?死後之狀況如何?記者未知其詳,何從下筆?無已,其即以此日記介紹于閱者諸君可乎? 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後,餘即忽忽若有所失。

    餘痛梨嫂,餘痛梨嫂之為餘而死。

    餘非一死,無以謝梨嫂。

    今果病矣,此病即餘亦不知其由,然人鮮有不病而死者。

    餘既求死,烏得不病?餘既病,則去死不遠矣。

    然餘死後,人或不知餘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則餘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

    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當作一日之日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尚流。

    此方方之硯,尖尖之筆,殆終成為餘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餘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無甯死。

    餘即此言之實行家也。

    憶餘去年此日,方為鵝湖女校之學生,與同學諸姊妹,課餘無事,聯袂入躁場,作種種新遊戲,心曠神怡,活潑潑地是何等快樂。

    有時促膝談心,憤家庭之專制,慨社會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幾何時,而人世間極不自由之事,竟于餘身親曆之。

    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飛絮輕塵之劫,強被東風羁管,快樂安在?希望安在?從此餘身已為傀儡,餘心已等死灰。

    鵝湖校中遂絕餘蹤迹矣。

    迄今思之,脫姻事而不成者,餘此時已畢所業,或留學他邦,或掌教異地,天空海闊,何處不足以任餘翺翔?餘亦何至抑郁以死?抑又思之,脫餘前此而不出求學者,則餘終處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為何物,橫逆之來,或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