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吳淞口

關燈
聽到對自己的死刑判決,齊遠山血脈贲張地狂吼起來,掉進長江裡的滿身寒意都沒了。

     “下一個。

    ” 軍法官都沒再看他們一樣,輕描淡寫地揮揮手,就像拍死兩隻蒼蠅。

     秦北洋和齊遠山被五花大綁,毫無還手逃跑可能。

    背後插着木頭牌子,用紅筆寫上各自姓名,再打個大叉,加之奸細二字。

    他們被推到寶山縣城的城牆下,正是槍斃處決的好地方,城磚上已布滿彈孔,地上流着尚未幹涸的血。

     齊遠山的眼淚與鼻涕直流,大聲呼喊:“救命啊!我們不是奸細!” 想想昨天在海島上,秦北洋剛被安娜封為“達摩山伯爵”,成為百萬白銀的主人。

    急匆匆,夜航船,趕回吳淞口,想要逃過租界的懸賞通緝令,奔赴北京尋找小皇子棺椁。

    誰曾料,落到北洋軍閥手裡,竟被當成敵軍奸細…… “草菅人命的世道!”秦北洋拒絕綁上蒙眼布,更拒絕下跪,“隻可惜!沒有死在抵禦外寇的戰場上,竟死于自己同胞的槍口,就讓我看着你們的眼睛站着死吧。

    ” 行刑隊準備完畢,十隻漢陽造步槍對準他們胸口。

    十七歲的秦北洋,站姿如挺拔松樹,貼着心頭的玉墜子開始發熱,眼前掠過九色與安娜同樣琉璃色的眼睛。

     子彈在槍膛中待命,鉛灰色的蒼穹之上,飛過無數隻碩大的烏鴉,等待啄食死人的肉體。

     齊遠山的雙腿不再發抖,高聲叫喊:“北洋陸軍第六師,當年我爹就是你們的長官啊!” 子彈上膛,槍栓拉動,正待扣下扳機,有個騎馬的軍人經過說:“停!” 行刑隊立即放下槍,齊刷刷敬上軍禮。

     齊遠山原已閉眼等死,還陽般喘出一口氣,眯起眼睛,看清楚戰馬上的男人,立時嘶吼狂叫:“伯父救我!” 對方五十多歲,上唇留着兩把刷子般的胡須,藍色軍裝的肩章上有三顆金星,正是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軍銜。

    他疑惑地下馬,擰起眉毛走近。

     “伯父,我是北洋陸軍第六鎮步兵協統齊重兵之子齊遠山!” “你……齊重兵的孩子?” 這位将軍的面目威嚴,一看便知是北洋的老臣,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大将風範。

     齊遠山還在拼命掙紮,眼眶裡又迸出淚花了:“記得七歲那年,您來我家做客,您還親手抱過我呢?” “真是遠山!” 将軍親手為他解開繩索。

    齊遠山還沒來得及道謝,又為秦北洋也松綁了。

     “這是誰啊?” 秦北洋低聲問道,齊遠山就差唱出來了:“中華民國現任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北洋之龍’王士珍!” 北洋龍遇到了北洋之龍。

     王士珍摟着齊遠山的胳膊,連聲歎息:“庚子年,北洋軍駐紮山東。

    我領一支偏師被數萬拳匪包圍,命在旦夕,幸虧你父親将我救出,還為我而挂彩。

    我和令尊都是直隸正定縣的老鄉,從此結拜為異性兄弟。

    ” “那一年,我剛出生,我爹跟我說過那件事。

    ” “賢侄,你從小耳聰目明,能聽風辨音,打靶彈無虛發。

    ” 齊遠山連連點頭,喜不自禁:“伯父,辛亥年,袁世凱的壽宴上,我全文背誦了北洋步兵操典。

    您還誇獎過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必将逐鹿中原,問鼎天下,為中國開疆拓土!” “那一年,我身為末代陸軍大臣,與你父親同樣效忠清廷。

    他被袁世凱暗殺,我也解甲歸田,未能幫上你們孤兒寡母,實在羞愧。

    我也尋訪過你,卻聽說在工兵團服役,去年進太行山全軍覆沒,以為你已不在人世了。

    ” “伯父,我早已是個平民,近日落難,不想竟被誤認作奸細。

    ” 王士珍叫來軍法官,狠狠抽了一頓馬鞭,嚴禁再草率處決任何人,無論奸細或逃兵。

     看到齊遠山渾身濕透,冬天裡瑟瑟發抖,王士珍給他換上一身暖和的北洋軍大衣。

    帽徽上的五色旗金星,陸軍少尉的肩章,俨然當世風流人物。

     “自古英雄出少年!這支北洋陸軍第六師,原是你父親統領過的老部隊,軍官都是我們直隸老鄉。

    遠山侄兒,我命你擔任我的秘書官。

    ” 國務總理王士珍捋着兩撇胡子,讓秦北洋想起歐陽思聰的派頭,隻不過這個來頭更大,掌握千軍萬馬與億萬國人的身家性命。

     有人給秦北洋也遞來一套軍裝。

    他正要推辭,頭頂一聲巨響。

    無數發炮彈,墜落到寶山城牆,炸得耳邊嗡嗡直響,天上殘肢與頭顱橫飛,行刑隊已被炸死一半。

     秦北洋趴在死人堆裡問:“遠山,是誰在向北洋軍開炮啊?” “也是北洋軍!” “這他娘的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