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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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輕人一起出了商業場,走了一段路。

    小飲食店的門大開着,店裡坐滿了服裝簡單的人,裡面送出來嘈雜的人聲,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

    但是這些亮光也在他們的眼前過去了,他們轉入了一條靜寂的巷子。

     在這裡看不見商店,有的是磚砌的高牆和公館的大門。

    黑漆門,紅燈籠(也有白紙寫藍字的素燈籠),鐵門檻(也有木門檻和石門檻),石獅子,隻有它們點綴了這寂寞的街景。

     然而這些年輕人的心裡沒有寂寞。

    他們有着太多的幻景,太多的事情。

    他們不會讓那幾件他們看厭了的東西分去他們的注意力。

     黃存仁幾個人陪着程鑒冰在前面走。

    張惠如要跟覺民談話便走在後面,離他們有兩三步光景。

     “覺民,你以後的計劃怎樣?你這回畢業,你家裡對你有什麼表示沒有?他們希望你做什麼?”張惠如關心地問覺民道。

     “他們也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

    我大哥希望我考郵政局,将來能夠做郵務員、郵務官最好。

    不過他也并不堅持這個意見。

    至于我,我還是準備到上海去,”覺民答道。

    他已經下了決心,而且他已經想得很明白,長久留在這個家裡對他不會有好處。

     “你到上海去找覺慧也好,橫豎我們可以聯絡,你也可以間接參加我們的工作,”張惠如說。

     “你呢?”覺民懇切地問道,“你同還如兩個打算做什麼事?” “我有個親戚給我找到一個工作,在嘉定中學教英文,姐姐很願意我去,不過我不想去,”張惠如答道。

    接着他又解釋地說:“我不想做這種事情,我打主意學一種手藝。

    我本來打算到印刷廠去學排字,卻不容易進去。

    所以我想去學裁縫。

    還如想到重慶去進工廠,已經寫信到重慶去了。

    還沒有得到回信。

    他又說要當剃頭匠。

    ” “你就打定主意了?我以前并沒有聽見你說過,”覺民驚訝地問道。

     “我已經決定了,”張惠如堅決地說。

    “我覺得光說空話是不行的。

    我們既然贊美勞動神聖,自己就應該勞動。

    ” “對,對,”覺民插嘴應道。

    這時在前面走的幾個人又轉過了一條街。

    他們也在談話,覺民卻沒有留心聽他們在談論什麼。

    張惠如三角臉上那對奕奕有神的眼睛突然亮起來,那眼光有一兩次甚至射進了覺民的心。

     “我們應該靠自己的兩隻手生活,這才是清白的,正當的,”張惠如繼續說:“我認得一個裁縫,他是個好人。

    我跟他談過,要他收我做徒弟。

    他起初不相信,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

    後來我又認真跟他講過兩次。

    他才相信我真要學做裁縫。

    他也有意思答應了。

    不過他總以為我是随便學學玩的。

    我卻打主意正式拜師訂約……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拜師這個形式倒用不着。

    這一來反而把你拘束住了,”覺民沉吟地答道,他在想象做一個裁縫店的學徒是怎樣的一回事。

    但是在這一方面他的腦筋是很貧弱的。

     張惠如笑了笑,慢慢地說:“拘束固然有點拘束,不過我害怕我自己沒有長性。

    這樣一來我也可以管束自己,免得中途改變心思。

    ” “可是團體的活動……”覺民惋惜地說。

    他并不同意張惠如的辦法,覺得這是喪失自由。

    他隻說了半句,不過意思是很明顯的。

     “我也可以一樣參加,”張惠如安靜地答道。

    他又笑了。

    他解釋道:“自然我做學徒跟别人有點不同,他也不會把我當做普通學徒看待。

    我訂約的時候會寫明白。

    我不會做那些雜事。

    我拜師後就學着動針錢。

    我給他講好,我每天隻做八點鐘的事情。

    這樣對我的活動并沒有妨礙。

    ” “你姐姐呢,她不會阻止你嗎?”覺民感動地問。

    他覺得以前還沒有把這個年輕人認識清楚,這時帶了另一種眼光看張惠如。

    但是憑着昏暗的光亮,他隻能看見一個瘦臉的輪廓,此外就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我姐姐自然不贊成。

    不過她不會跟我為難,至多不過抱怨我一兩次,”張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

    接着他又用抱歉的調子說:“我看還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

    現在家裡的事情大半歸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

    他辦事比我能幹。

    ” “你們在說些什麼?為什麼要扯到我身上?”張還如忽然從前面掉過頭來帶笑地問道。

     “你哥哥說你辦事很能幹,”覺民笑答道。

     “你不要信他的話。

    他自己偷懶,不大管家裡事情,都推在我身上。

    他說我能幹,我有一天會去做剃頭匠的,”張還如笑道。

    他也洩露了他的願望。

    然而這隻是一個簡單的願望,他并沒有下決心,而且他也不曾想到在短時期内使這個願望實現。

     “你做剃頭匠?你連修面也不會,”陳遲噗嗤笑起來說。

     “我會去學。

    我将來一定要給你們大家剪頭,”張還如正經地說。

    “我還要給鑒冰我将來一定要剪掉她的辮子。

    ” “好,我等着你,”程鑒冰抿嘴笑道。

     “那麼你可以在門口釘一個牌子,寫上‘剃頭匠張還如’,這一定很不錯,”陳遲繼續笑道。

     “還有什麼不可以?可惜我不是貴族,不能夠象米拉波那樣,”張還如笑答道,他知道陳遲在引用米拉波的故事。

    據說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中有個米拉波伯爵,為了表示自己輕視貴族爵位起見,特地開設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