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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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花轎來了。

    這樣的轎子枚少爺也見過幾次,它并不是新奇的東西。

    但是這一天它卻跟他發生了密切的關系。

    他禁不住好幾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到了所謂“發轎”的時候。

    轎子擡到堂屋門前來了。

    兩位女親戚點了蘸着清油的紅紙撚,彎着身子走進轎去照了一遍。

    然後枚少爺被喚進堂屋去敬祖。

    他恭恭敬敬地叩了頭。

    寬大的長袍馬褂妨礙了他的動作,斜挂着的花紅使他顯得更加笨拙。

    他站起來,覺得頭有點昏,他恍恍惚惚地聽見人在喊:“發轎。

    ”他又聽見唢呐聲和嘈雜的人聲,以及鞭炮聲。

    他走下台階,看見覺新在望他。

    他走近覺新,才覺察出來覺新在用憐憫的眼光看他。

    他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又看見父親的嚴肅的黑臉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這天的典禮仍然是由周伯濤主持的。

    覺新做了周伯濤的得力的幫手。

    枚少爺做着父親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情。

    他免掉了迎親的職務,不必跟着花轎到馮家去(另外有迎親的賓客過去)。

    他似乎可以休息了。

    但是心跳得那麼厲害,他不知道怎樣能夠平安地度過那些難關,行完那些麻煩的禮節。

    許多隻眼睛都望着他,它們好象都在對他嘲笑。

    那麼多人的眼光今天都變得很古怪了。

    沒有一個人溫和地對他說一句安慰的話,沒有一個人關心地問到他這時的心情。

    他開始象膽小的人那樣到處找尋逃避的地方。

    但是到處他遇見人,遇見古怪的眼光,而且人們不時為着一件細小事情找他談話。

     周家的人趁着花轎沒有回來的時候匆匆地吃了飯。

    枚少爺也跟着别人端起碗。

    但是他哪裡能夠吞下飯去!“他剛剛聽見他的祖母說:”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還害羞。

    “他真希望地闆裂開一個縫,讓他落到下面去。

     花轎回來了。

    枚少爺聽見了鞭炮聲、唢呐聲、嘈雜的人聲。

    但是人們又在喚他做什麼事情:他應該躲在房裡。

    那幾個護轎過去的仆人周貴、袁成等挂着紅,押着花轎進了中門,慢慢地往堂屋走去。

    人們簇擁着花轎,好象它是一件珍貴的東西。

    許多人都相信自己聽見了轎裡的哭聲。

    但是沒有人能夠從密密遮掩住的轎門見到什麼。

     花轎停在堂屋門口,轎夫們已經把轎杆抽去,轎門正對着神龛。

    堂屋門前的帷幔被拉攏來,使人看不見新娘怎樣被攙出了花轎。

     堂屋成了衆人的目标。

    門關上了。

    人都擠在門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熱,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從門縫裡看見一點顔色(那是衣服的顔色),别人隻能聽見贊禮的聲音: “華堂欣值錦屏開……(共四句),初請新郎登華堂,奏樂。

    樂止。

    ……(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瑤台。

    初請新娘降彩輿,奏樂……” 枚少爺懷着異樣的心情,靜聽着克安的響亮的聲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來。

    有人在他的耳邊小聲說話,他也不明白那些話的意義。

    克安唱出了“三請新郎登花堂”的句子。

    枚少爺覺得有人推動他的左膀,他的臉突然燒起來,他的兩隻腿也在打顫。

    他勉強移動腳步,笨拙地走出房去。

    他進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陣霧,他的眼光變遲鈍了。

    一切景象都從他的眼前過去。

    他的腦子裡沒有留下一個印象。

    他隻知道别人指給他應該站的地方。

    他的臉向着堂屋門。

    他的腦子裡熱烘烘的,他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聽見克安唱“三請新娘降彩輿”的句子,但是他沒有看見那兩位女親戚把新娘攙出花轎。

    進入他的眼裡的隻是紅紅綠綠的顔色。

    這一堆顔色移到他的右邊停住了。

    于是又響起克安的響亮的聲音:“先拜天地。

    ”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來。

    他機械般地跪拜下去。

    然後他們掉轉身朝裡換過位置,依舊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機構般地動着。

    等到克安無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時候,他覺得好象頭上着一個霹靂,四肢頓時麻木起來,他帶着笨拙的舉動移轉身子,跟新娘面對面地站着。

    新娘頭上那張大紅蓋頭帕似乎就蓋在他的臉上。

    他自己也有一張紅得象豬肝似的臉。

    這一刻似乎過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樣把這個禮節行完了的。

    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燭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門都已打開,花轎早在新娘出轎以後擡走了,擁擠在左邊門口的人便讓開一條路,高家的覺世和另一個親戚的孩子穿着新衣捧着一對蠟燭引路。

    枚少爺低着頭,手裡拿着一條粉紅綢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裡(蓋頭帕遮住她的臉,伴娘攙扶着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牽進新房去。

     枚少爺知道傀儡戲并沒有完結,這不過是一個開場。

    忍耐原是他的特性。

    他們進了洞房以後,“撒帳”的典禮又開始了。

    他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上。

    克安笑容滿面地走進來,手裡捧着一個盛喜果的漆盤,開始說起喜慶的頌詞。

     克安從盤裡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東邊撒去,铿锵地唱着:“撒帳東,芙蓉帳暖度春風。

    ”接着他又唱:“撒帳南,願作鴛鴦不羨仙。

    ”他唱一句,撒一句,把東南西北都撒過了。

    然後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來,同時把喜果往新郎與新娘的身上撒去。

    這是人們最高興的時候。

    男男女女、房内房外的旁觀者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尤其使衆人滿意的,是克安還唱出“撒伴娘”的詩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個年輕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帳完畢,枚少爺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但是這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應該行“揭蓋頭”的禮節。

    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的紅紙裹着的筷子。

    他躊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

    他抑起頭看。

    他有點膽怯,但是也隻得鼓起勇氣把新娘頭上那張蓋頭帕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