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關燈
周家的大門口已經紮上了一道大紅硬彩,換上了一對新的燈籠。

    整個公館充滿了喜洋洋的熱鬧氣氛。

    今天是“過禮”的日子。

    隔一天就是結婚的日期。

     覺新并不贊成這門親事,他常常希望它不會成為事實。

    但是婚期逼近,在“過禮”的日子裡他又成了周伯濤的一個得力幫手。

    周家的人沒有一個了解他的心情(隻有芸略略知道一點),但是她在這個家庭裡并沒有發言權),他們逼着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做他讨厭的事。

    他連一句怨言也不發,始終照樣地賣力。

     這天周家的人起得很早。

    除了芸以外,大家都十分忙碌。

    枚少爺穿着長袍馬褂,聽人指揮,舉動呆闆,衣服寬大,活象一個傀儡。

    覺新和周氏兩人一大早就到了周家,他們還帶了兩個仆人袁成、蘇福來幫忙。

    過禮用的擡盒前一天就送來了。

    鳳冠霞帔、龍鳳喜餅、花紅果子……以至于紹酒壇、鮮魚、雞鴨等,租的租,買的買,都已齊備。

    衆人忙了好一陣,才把擡盒裝好了。

    等着時辰一到,他們便命周貴和蘇福(這兩個仆人已經打扮齊整了)捧着盛柬貼的鹵漆拜匣,讓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把擡盒押送到女家去。

     擡盒送出以後,周家稍微空閑一點。

    幾個近一點的親戚已經來了。

    衆人說說笑笑,不覺就到了開飯的時候。

     午後擡盒跟着唢呐聲回來了。

    數目比去的時候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

    全是女家的妝奁,也算相當豐富,從衣服、首飾、鋪蓋到小擺設、錫器、瓷器,甚至還有好幾套線裝書,裝滿了四十四張擡盒。

     唢呐一直吹着,人聲嘈雜。

    人們不斷地進進出出。

    客人也陸續地來。

    擡盒依次擺在天井裡和石階上。

    許多人(尤其是女眷)擠在擡盒前面看馮家的妝奁。

     人們開始在堂屋裡行禮。

    唢呐繼續在大廳上吹着。

    周家的人和近親依次走到拜墊前跪拜。

    然後是道喜的時候。

    覺新的輪值到了,他依照禮節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以至枚少爺道賀。

    他們的臉上也都浮出了喜色。

    覺新行完禮走出堂屋,看見客人陸續地往堂屋裡來。

    到處都是擡盒,那裡有不少的新物品在發亮。

    他擡起眼睛,又看見那許多燈彩。

    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麼地方。

    他開始有一種奇怪的思想。

    然而馬上就有人來打岔了他。

    他又應該去照料一些事情。

     這天覺新和周家的人一樣,一直忙到二更的時候。

    客廳裡的酒席已經散了。

    整個公館都帶着淩亂的痕迹。

    但是他再沒有精力料理事情了。

    熱鬧後的冷靜,整齊後的淩亂刺痛他的心。

    尤其使他難過的,是頭頂上的粉紅色綢幔,門楣上的繡花彩,檐下的宮燈,它們都給他喚起一些痛心的往事。

    他的繼母和他的兩個舅母還在新房裡面布置。

    芸和淑華也在那裡。

    隻有他站在天井中。

    他還聽見她們的笑聲。

    他想:為什麼她們這時都快樂,他一個人的心裡卻充滿煩惱?他想不通。

     枚在階上喚他。

    他掉過頭,看見枚搖晃地向他走來,隻象一個無力的影子。

    枚走到他的面前,溫和地說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 “還好,我不累,”覺新答道,其實他覺得十分疲倦。

     枚望着他,嘴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他也沒有說話的勇氣。

    後來枚忽然現出一種滑稽的樣子說:“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笑我。

    ”覺新點點頭,表示同意。

    枚說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嗎?” “是的,都是這樣,”覺新順口答道。

    但是他剛把話說出,忽然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夠再支持下去了。

    他覺得全是夢,可怕的夢。

    但是夢一個一個地接連着,似乎就不會有夢醒的時候。

    他覺得一隻手,一隻長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

    他的心在發痛,他的心在出血。

    他極力忍住。

    他下了決心地說:“我要回去了。

    ”他便撇下枚少爺,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辭。

     這夜覺新一個人回家。

    周氏和淑華便在周家留宿。

    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舉行簪花的禮節,覺新自然也來參加了。

    堂屋裡擠滿了人。

    在大煤油挂燈和電燈的明亮的燈光下,枚少爺跪在大紅拜墊上,讓人把一對金花插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頂的兩面,把紅綢交叉地挂上他的兩肩。

    押韻的吉慶的頌詞愉快地送進他的耳裡。

    然後是大廳外天井裡燃放的鞭炮的響亮聲音。

    這是一個喜慶的夜晚。

    渺小的枚少爺奇怪地想:怎麼别人在這些日子裡會把他當作主要的人物。

    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做了傀儡。

     夜裡枚少爺睡在新奇的、溫軟的新床上,許久不能夠閉眼。

    他想到壞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

    後來他做了兩個奇怪的夢。

    他自己還記得那些夢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們是好還是壞。

     早晨枚少爺睜開眼睛,覺得心跑得厲害,起床以後忽然膽怯起來,不敢到外面去見人。

    但是翠鳳走來通知他,他的父親喚他去有話吩咐。

    父親的話對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

    他隻得跟着翠鳳去了。

     周伯濤把枚喚到書房裡去,告訴了他一些禮節,要他在這天當心自己的說話和舉動。

    周伯濤帶着嚴父的口氣講話,隻顧自己滿意,卻想不到年輕的枚這時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爺的重要的喜慶的日子便是這樣地開始的。

    他已經感到了壓迫,卻沒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

    這個情形更減少他的喜悅,增加他的恐懼。

    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應以外再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了。

    木已造成小舟,他隻有任它把自己載到任何地方去。

     炎熱的陽光并不曾給枚少爺帶來溫暖,但是它卻給别的人帶來了喜悅。

    整個周公館被喜悅的空氣籠罩着。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答容,隻除了枚少爺,似乎這一天倒是别人的喜慶日子,枚少爺不過在演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