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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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姐姐的親事。

    那也是爹決定的。

    姐姐得到的卻是那樣的結果。

    我不曉得我的事情怎樣?我也有點害怕。

    我害怕也會象——”他害然咽住以下的話,把臉掉開,埋在那隻臂節壓在方桌上的手裡。

     這番話起初使得芸想發笑,一個年輕人會有這種的過慮!但是她想起了她在高家聽來的關于她的未來弟婦的話,她再想到蕙的結局,于是由蔔南失寫下的“枚弟苦”三個字便浮現在她的眼前。

    枚的這些話現在換上了别外的一種意義。

    這一句一句的話象一滴一滴的淚珠滴在她的心上,引起她的憐憫。

    她便溫柔地喚着:“枚弟,”她喚了兩次,他才舉起頭來。

    他沒有哭,不過幹咳了四五聲。

     她同情地望着他,憐惜地抱怨道:“枚弟,你早為什麼不說話?早點還可以想辦法,現在是無法挽回了。

    ” 枚搖搖頭。

    他以為芸誤會了他的意思,便更正地說:“我并沒有想過要挽回。

    ” 這直率的答語倒使芸發愣了。

    她有點失望,覺得這個堂弟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且是跟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一種人,便淡淡地回答他一句:“那麼更好了。

    ” “不過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壞,”枚不知道芸的心情,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裡,他不象在對芸說話,卻仿佛對自己說話似的。

    “人人都是這樣,我當然也該如此。

    ” 芸不作聲,就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她在想她的死去的堂姐。

     “不過我又有點害怕……”枚沉吟地說,他自己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他忽然把眼光定在芸的臉上,求助似地望着她。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并不曾說出來。

    他隻喚了一聲:“二姐。

    ” 這個聲音使芸的心軟了。

    她用溫和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

    她知道這顆軟弱的年輕的心在被各種互相沖突的思想蹂躏。

    她等着聽他的呼籲。

     “二姐,請你告訴我,”枚少爺終于鼓起勇氣把話說出來了,“你一定曉得——”他停了一下,這時又經過一次掙紮,他的臉上現出紅色,不過他繼續說下去:“新娘子的脾氣怎樣?” 芸受窘似地呆住了。

    她聽見過少少關于她的未來弟婦的脾氣的的話,但是看見眼前這張瘦臉,和這種可憐又可笑的表情,她不能夠告訴他真相。

    她隻得勉強做出笑容敷衍地答道:“新娘子的脾氣我怎麼曉得!” “我好象聽見人說她的脾氣不好,”枚疑慮地說。

    但是他并不疑心芸對他說了假話。

     “那也不見得,”芸安慰地說。

     “聽說人比我高,年紀也大幾歲,是不是?”枚急切地問道。

     “怎麼你都曉得?”芸驚訝地失聲說。

    她連忙避開他的眼光,望着别處,故意做出平淡的聲音對他說:“别人的話不見得可靠,你将來就會明白的。

    ” 枚忽然站起來,苦澀地微微一笑。

    他說:“二姐,你多半不曉得。

    不過這一定真的。

    “他向着她走去。

     他又在書桌前面的凳子上坐下了。

     “你怎麼曉得是真的?”芸驚疑地問他。

     “昨天晚上,爹跟媽吵架,我聽見媽說出來的。

    媽好象不贊成這門親事,”枚痛苦地說。

     這些話象石子一般投在這個善良敏感的少女的心上,同情絞痛着她的心。

    她仿佛看見了蕙的悲劇的重演。

    她望着他。

    他伸手取開檀香盒的蓋子,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臉色是那樣地焦黃,兩頰瘦得象一張皮緊貼在骨頭上,眼皮松馳地往下垂。

    好象這是一個剛從病榻上起來的人,在他的臉上沒有陽光和自由空氣的痕迹。

    他把檀香盒拿到面前,無聊地用小鏟子鏟裡面的香灰。

     “枚弟,你不要難過,”芸柔聲安慰道。

     “我曉得,”枚慢慢地說一句,擡起頭望着燈盞上的燈芯。

    他忽然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連二櫃前,就站在那裡,仰着頭看牆上的照片。

     芸也站起來。

    她也走到連二櫃那裡。

    她聽見他低聲喚着:“姐姐,”眼淚從她的眼角滴下來。

    她立在他的身邊,悲痛地勸道:“枚弟,你還是回去睡罷。

    你不要喊她,她要是能聽見也會難過的。

    ” 枚似乎沒有聽見芸的話,隻顧望着他的胞姐的遺容。

    他似乎看見那張美麗的臉在對他微笑。

    他喃喃地哀求道:“姐姐,你幫忙我,你保護我。

    我不願意就——” “枚少爺!枚少爺!”在外面響起了翠鳳的年輕的聲音,打斷了枚的話。

    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枚張惶失措地往四處看。

     “一定是爹在喊我,”他戰栗地說,便答應了一聲。

    他的臉上立刻現出恐懼的表情,他好象看見了鬼魂似的。

    他帶了求救的眼光望着芸,一面靜靜地聽着翠鳳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