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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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和淑華跟着周氏去周家參加了枚少爺的訂婚典禮。

    這就是所謂“下定”的日子。

    在周家,上一輩的人都很高興,公館裡各處張燈結彩,賀客盈門。

    周氏在裡面幫忙照料。

    覺新在外面忙碌奔走,處理各種雜事。

    隻有淑華空閑,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談話,等到女家的擡盒進來,擺在天井裡和兩邊階上時,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搶那些精緻的喜果。

     覺民借了學校大考的理由,沒有來參加這個典禮。

    淑華本來反對枚少爺結婚,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禮中得到了快樂。

    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

    枚少爺的蒼白的臉上也不時現出興奮的紅色。

    隻有覺新的面容在這天顯得比平日更憔悴。

     行禮的時候,唢呐聲充塞了覺新的耳朵,他先後向着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芸的母親徐氏和枚少爺往紅氈上跪下去道喜。

    他仿佛聽見了一個人的隐隐約約的哭聲,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在夢裡。

    人們笑着,大聲議論着。

    到處都是歡喜的面顔。

    枚少爺行了禮站起來。

    還望着他茫然地一笑。

    他看見枚少爺的瘦小的身子在寬大、華麗的禮服中間搖擺,他看見那張臉上的近乎愚蠢的欣然的表情,他的心又因為憐惜痛起來了。

     周伯濤和枚少爺還在堂屋裡向道喜的親戚還禮。

    覺新站在堂屋門口,送進他的耳裡來的仍然是讨厭的唢呐聲和歡樂的笑聲。

    他煩厭地擡起頭看看天,看看屋脊。

    隐隐約約的哭聲又在他的周圍飄蕩,飄過他的耳邊,不讓他捉住,便飛走了,然後又飛回來,再逃到别處去。

    他疑惑起來:“難道我是在做夢?難道這是在一年以前?” “明軒,明軒,請你去招呼一聲,客廳裡再擺一桌字牌,”周伯濤堆着一臉的笑容拍拍覺新的肩膀說。

     “是,是,”覺新連忙答應道。

    他看看眼前,一切都改變了。

    一年前的事已經成了捕捉不回來的夢景。

    那隐隐約約的哭聲是從他自己的心裡發出來的:或者是他的另一個自己在為她而哭,或者是他的心裡的她(她的面貌今天又在他的腦裡浮現了)因為一個人的不幸的遭遇而哭。

    他現在隻有責備他自己:他一次違背了他的願望做了使她痛苦的事情;他又一次撇棄了那個孤寂地向他求助的她,做了一個背信的人。

    但是如今他連悔恨的餘裕也沒有了。

    他應該到客廳裡去,他應該去照料仆人安放牌桌。

    他就應該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覺新隻好沒精打采地向着客廳走去。

     這一天覺新同枚少爺還見過好幾面,但是他卻沒有機會跟枚少爺多談幾句話。

    這個年輕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情。

    他的臉上帶着喜色,這使人會想到他心裡高興。

    然而這笑容是模糊的,另外有一層薄霧罩在那上面。

    别的人隻見到喜色,單單覺新看見了薄霧。

     但是如今已經太遲了。

    覺新知道自己不能給枚幫一點忙,空話更沒有絲毫的用處。

    所以他把話全藏在心裡,它們就擾亂了他的心。

    他覺得自己裝滿了一肚皮的愁悶,無法吐一口氣,他就用酒來澆愁,不僅澆愁,他還希望酒能使他遺忘。

    客廳裡的情形跟一年前的太相象了!多注視一次就使他多記起一件事情,一個聲音或者一張面龐。

    他的瘦弱的身子載不起那麼多的回憶,那麼多的悔恨。

    他需要遺忘。

    他需要使現實變為模糊。

    他需要讓自己被包圍在霧裡。

     覺新在席上默默地喝着酒。

    周圍的人對他都變成陌生的了。

    他有時回答别人的問話,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覺得間有點沉重,覺得席上的人都長着奇怪的面孔,又覺得臉發燒。

    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但是他不能夠退席去休息,而且他還要料理一些事情。

    他便極力支持着,也不再舉起面前的酒杯。

    他勉強支持到席終人散的時候。

    這所公館又落在甯靜裡。

    他聽到周老太太和周伯濤夫婦對他說道謝的話,又聽到二更鑼聲,他知道現在可以告辭回家了。

    他的繼母周氏已經吩咐了仆人“提轎子”。

    等到轎夫預備好了時,他便和周氏、淑華兩人坐在三乘轎子裡,出了這個使他記起許多事情的公館。

     覺新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一天都不舒服,下午也沒有到公司去。

    正好琴來高家玩,他便把她留下,又去請了芸來。

    淑華、淑貞姊妹自然也來聚在一起。

    他們在花園裡玩了大半天。

    覺新還叫何嫂預備了幾樣精緻的菜,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