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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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他們來了,老爾依走在前面,小爾依跟在後頭。

     兩人都長手長腳,雙腳的拐動像蹒跚的羊,伸長的脖子轉來轉去像受驚的鹿。

    從有麥其土司傳承以來,這個行刑人家便跟着傳承。

    在幾百年漫長的時光裡,麥其一家人從沒有彼此相像的,而爾依們卻一直都長得一副模樣,都是長手長腳,戰戰兢兢的樣子。

    他們是靠對人行刑-鞭打,殘缺肢體,用各種方式處死-為生的。

    好多人都願意做出這個世界上沒有爾依一家的樣子。

    但他們是存在的,用一種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

    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廣場走來了。

    老爾依背着一隻大些的皮袋,爾依背着一隻小些的皮袋。

    我去過行刑人家裡,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小爾依看到我,很孩子氣地對我笑了一下,便彎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

    皮袋打開了,一樣樣刑具在太陽下閃爍光芒。

    偷種子的人給推上來,這是一個高大威武的家夥,差點就要比行刑柱還高了。

    看來,汪波土司把手下長得最好的人派來了。

     皮鞭在老爾依手裡飛舞起來。

    每一鞭子下去,剛剛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樣猛然一卷,就這一下,必然要從那人身上撕下點什麼,一層衣服或一塊皮膚。

    這個人先受了二十鞭子。

    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爾依收起鞭子,那家夥的腿已經赤裸裸地沒有任何一點東西了。

    從鞭打的部位上,人們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個賊人。

    那人看看自己的雙腿,上面的織物沒有了,皮肉卻完好無損。

    他受不了這個,立即大叫起來:"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賊,我奉命來找主子想要的東西!" 麥其家的大少爺出場了,他說:"你是怎麼找的,像這樣大喊大叫着找的嗎?還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裡對敵方的仇恨總是現成的,就像放在倉庫裡的銀子,要用它的時候它立即就有了。

    大少爺話音剛落,人們立即大叫:"殺!殺!殺死他!" 那人歎息一聲:"可惜,可惜呀!" 大少爺問:"可惜你的腦袋嗎?" "不,我隻可惜來遲了一步。

    " "那也免不了你的殺身之禍。

    " 漢子朗聲大笑:"我來做這樣的事會想活着回去嗎?" "念你是條漢子,說,有什麼要求,我會答應的。

    " "把我的頭捎給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盡忠了。

    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閉上眼睛。

    " "是一條好漢,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會很器重你。

    " 那人對哥哥最後的請求是,送回他的頭時要快,他說不想在眼裡已經沒有一點光澤時才見到主子。

    他說:"那樣的話,對一個武士太不體面了。

    "大少爺吩咐人準備快馬。

    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

    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開,隻有腳還鎖在行刑柱上,這樣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

    行刑人知道大少爺英雄惜英雄,不想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頭就碌碌地滾到地上了。

    通常,砍掉的人頭都是臉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裡。

    這個頭卻沒有,他的臉向着天空。

    眼睛閃閃發光,嘴角還有含譏帶諷的微笑。

    我覺得那是勝利者的笑容。

    不等我把這一切看清楚,人頭就用紅布包起來,上了馬背一陣風似地往遠處去了。

    總覺得那笑容裡有什麼東西。

    哥哥笑話我:"我們能指望你那腦袋告訴我們什麼?" 不等我反駁,母親就說:"他那傻子腦袋說不定也會有一兩回對,誰又能肯定他是錯的?" 大少爺的脾氣向來很好,他說:"不過是一個奴才得以對主子盡忠時的笑容罷了。

    " 聰明人就是這樣,他們是好脾氣的,又是互不相讓的,随和的,又是固執己見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來了。

    這一次是兩個人,我們同樣照此辦理。

    那些還是熱乎乎的人頭随快馬馳向遠處時,大少爺輕輕地說:"我看這事叫我操心了。

    " 汪波土司的人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

    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來,說:"汪波是拿他奴隸的腦袋和我們開玩笑,好吧,隻要他有人,我們就砍吧。

    " 隻是這三個人的腦袋砍下來,沒有再送過去了。

    我們這裡也放了快馬去,但馬上是信差。

    信很簡單,緻了該緻的問候後,麥其土司祝賀汪波土司手下有那麼多忠誠勇敢的奴隸。

    汪波土司沒有回信,隻是自己派人來把三個人頭取走了。

    至于他們的身子就請喇嘛們做了法事,在河邊燒化了事。

     有這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簡直就沒有人發覺春天已經來了。

     剛剛收上來的罂粟種子又分發下去,撤播到更加寬廣的土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