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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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紋還沒有來得及向細米的爸爸媽媽說出自己的想法,細米就因為他的這份穎悟與愛好,犯了在爸爸媽媽看來——甚至是在全體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看來都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用他拙劣的刻刀,在祠堂的四根廊柱上,拙劣地亂刻了一通! 這是一個星期天,爸爸去鎮上開校長會了,老師們都回家了,媽媽和梅紋去鎮上趕集了,稻香渡中學一番空空落落。

     細米帶着他的狗,在校園裡漫無目标地溜達着。

    他來到荷塘邊,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荷葉砸去,石子非常容易地就穿過荷葉,然後紮入水中,發出“咚”的一聲清響。

    這使細米聯想到在電影中看到的槍擊。

    他一口氣擊穿了幾十張荷葉後,覺得這種把戲有點乏味,就轉移到學校用來演出的大土台上。

    他在上面自唱自演,無論是唱還是動作,都十分誇張。

    陶醉了一陣之後,又覺得乏味了,便來到了祠堂的廊下。

    他用右胳膊抱住一根廊柱,開始繞着廊柱轉動。

     翹翹看了看,覺得有趣,也學着細米的樣子,繞着另一根廊柱轉動起來。

     事情就壞在這份轉動上。

     細米轉着轉着,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控制,仿佛就是自己不給力量,隻要他摟着廊柱,他的身體就會繞着廊柱自行轉動似的。

     廊柱是根大軸,他就是這根軸上的極其油滑的轉輪。

     細米的另一支胳膊舒展着,由着自己飛翔,閉起雙眼沉浸在這番迷人的眩暈之中。

     終于慢慢停頓下來,細米開始琢磨他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旋轉。

    他發現,廊柱的表面極為光滑,看上去油汪汪的,十分的滋潤。

    以他的刻刀與多種木材打過交道的粗淺經驗,他知道這是十分優良的木材。

     細米的感覺是準确的。

     這座祠堂為一個周姓的大家族所建。

    這個大家族中,有一人做生意,後來在上海成了巨富。

    他覺得這是祖上積德的緣故,決定出巨資建周家祠堂。

    族長們為向後代張揚光宗耀祖的精神,不僅接受了這筆巨資,還發動整個家族,各門各戶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造一座這地方造價最昂貴也最有氣派的祠堂。

     建這座祠堂用了三年時間。

     誇張的說法是:這座祠堂的價值相當于這片窮鄉僻壤的全部資産。

     而這座祠堂的四根廊柱的價值至少相當于整座祠堂的價值的一半。

    它們是通過一個做南洋木材生意的木材商人,特意訂購而來的。

     年代久遠,這裡的人,都已不再知道這種木材的名稱,隻知道它屬于硬木的一種。

     四根廊柱好像來自于同一片山林,顔色*為黑褐。

    說“黑褐”,也隻是一種大緻上的說法,事實上,它們的顔色*十分複雜,有的地方為焦黃色*,有的地方為褐色*,而有的地方幾乎為黑色*。

    在焦黃的地方,卻又有幾道黑色*的紋路,而在褐色*、黑色*的地方,又可能有幾抹焦黃色*閃過。

    它的紋理更像是一種既堅硬又溫潤的石頭。

    沒有一處疤痕與蟲眼,從頭到腳,都十分完美。

    富有光澤,但并不耀眼,是那種黑暗而久遠的光澤。

    與其它木材不一樣,用手撫摸它們時,沒有溫暖之感,卻隻有一種深秋似的涼意。

     細米現在面對着的就是這樣的四根廊柱。

    他有點納悶: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它們呢? 細米真有點像他媽媽所說的那樣,他好像哪兒得了什麼“病”了,一見到木材,就有用刀雕刻它們的欲望。

    這種欲望是從心底裡升起的,幾乎壓抑不住。

    這四根廊柱,多好的木材,它們扇動着細米的欲望。

    他仿佛聽到了它們的籲求:來吧,小家夥,用刀在我們身上狠狠劃上一道,我們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不知多少個年頭了,寂寞死了,孤獨死了,都已麻木了……。

     細米用手分别摸了摸四根廊柱。

    他又用手分别敲了敲它們,大概是因為密度太大,它們幾乎是無聲的。

    細米甚至用舌頭舔了其中一根。

    他的舌頭嘗到了一種藥的苦澀。

     後來,他就回家取來了一把最鋒利的刻刀。

     再後來,他就将刻刀紮入了它們的軀體。

    他覺得它們是他迄今為止所刻過的木頭中最難對付的那一種。

    他必須用力,而一用力,卻又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跑刀,在它們身上留下一道道無謂的傷痕。

     他專心緻志、一絲不苟地刻着——刻着他的記憶,刻着他的印象與想象。

     他忘記了這四根廊柱是爸爸杜子漸和稻香渡中學的全體師生乃至這整個地方上的人所精心保護的對象。

    他忘記了爸爸“珍視”、“惜物”等一系列教導,他忘記了一切,隻看到他與這四根廊柱,隻想着他要刻